將南宮昀推過來的燙手山芋拋回他手中後,李長歌揮袖退朝,方退回到後殿,便忙不迭要繡曇把她發上的金冠解下。
她頭上所戴的冠冕還是曾祖母的,只不過曾祖母登上皇位時已是出嫁新婦,金冠戴在高高的髮髻上也有所依憑,不比她是未嫁之身,長髮不可挽起,直被那沉重的冠冕勒得頭皮隱痛。
繡曇小心翼翼地解下金冠,又取了玉梳來替她梳理長髮,才梳得兩下,就有絲縷長髮飄然落下。
長歌眼角餘光瞥到髮絲,苦笑道:“若戴得久了,遲早變成禿子。”
繡曇忙蹲下身子將那些落髮掩了,寬慰她道:“平常人梳頭髮也要落下不少的呢,更何況公主遲早要嫁人的,到時候可以梳起髮髻,就不會這樣勒得生疼了。”李長歌雖並未行登基大典,但已是實際上的女皇了,只不過繡曇一時還改不過來,仍以公主相稱。
本是一句平常的話,長歌眼底卻掠起了些微警惕:“你可是聽到什麼了?”
繡曇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是從太后那邊傳出來的,今天是內外命婦前去覲見太后的日子,中途有人提及公主的婚事,說是女子執政不可長久,還是儘快定下婚事,也好找個幫手。”
太后,如今大約也要稱太皇太后了,自從先帝駕崩後,她便一直臥牀不起,身體日漸衰弱。只是虎病威猶在,換而言之,如今皇族內最德高望重的便是她了,倘若要提及婚事,自然是要她開口最爲恰當的。
李長歌冷笑一聲:“明擺着國喪在這裡,竟還有這樣的膽子提婚嫁之事。”
繡曇困惑道:“會不會是大公主在後面弄鬼?畢竟今天去的都是女眷,在去太后宮中前曾先去探了皇后……皇太妃的病,那個時候大公主也隨侍在側……”
那位從前的皇后,如今也換了稱謂了,她雖是李崇的皇后,但卻並不是長歌的生母。所以在長歌繼位之事塵埃落定後,她並未順理成章晉爲太后。她是李崇髮妻,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做妃嬪時的封號,所以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被稱爲某太妃。
不過這宮裡折中的法子多了去了,竟只將她稱爲皇太妃,倒也算是恰當。將來她能否被尊爲太后,就要看李長歌在登基典禮上是否肯下旨晉封了。
“不會。”長歌搖頭,如今對於自己而言,成婚對鞏固地位有好處,李明月怎麼會做這種損己利人的事。
但空穴來風必然有因,一定是有人打了這樣的主意,至於是誰……
李長歌尚自沉吟,已有宮監邁着小碎步進來跪下:“陛下,太皇太后請您過去一敘。”
長歌與繡曇對視一眼,彼此心裡都是一模一樣的四個字:來得好快。
看來,太皇太后是被人慫恿的動了心思。她既然開了口,李長歌也少不得要去走一趟了,自從李琰大婚那日出了事之後,她還未與這位皇祖母打過照面,哪怕是在父皇落葬的時候,那老太太也沒有露面。
這老人的安靜,真是特別反常。
當真正看到太皇太后時,李長歌仍是恭敬執禮。看着她行禮的動作,太皇太后點頭嘆息:“你這孩子,從一來的時候我就看你不一般,如今果然是飛鳳沖天。”
她這話雖說的都是好話,但那語氣聽在耳中卻覺得彆扭。
長歌直起腰身,目光清炯:“皇祖母若是有什麼想說的直說便是,何必打那麼多的彎繞,白白浪費光陰。”
太皇天后剛纔還勉強堆起的一點笑容如今已消失在臉部的褶皺中,聲音也冷了幾分:“好啊,果然是羽翼豐滿了,如今也不拿出從前的那股親熱勁兒來了。”
她說的是李長歌初進宮時,彼時爲了自保和立足,長歌曾有意依附於她。若說是完全沒有半分想要討好的心思,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蓄意討好又是如何?
“就算是那樣做了又怎樣,您還不是丟下我在這裡,自己動身去溫泉行宮了麼?”長歌冷冷道。
太皇太后眼底劃過一道幽幽暗光:“你這是在記仇嗎?”
李長歌一時間默然,如果真是記仇的話,那麼可圈可點的事太多了。前世裡縱容李明月和皇后欺凌於她,今生又是屢次懷疑,原來這世上的道理並非那樣簡單,你對旁人的好壞,未必都能收到等同的回報。
於是她只微微揚眉:“您是我的皇祖母,是父皇的生身母親,血脈相連是永遠改不掉的,作爲後輩,長歌定會讓您在宮中頤養天年。”
若沒有眼前這老婦人,何來的父皇,更何來的她?
人不能忘本,所以,不管今日太皇太后如何疑她怪她,她都不會去做任何不利於對方的事。
太皇太后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注視她良久,終於輕輕點頭。
“或許都是天意,”她最終如此感慨道,彷彿皮囊中的精氣神都被抽去了一般,整個人看上去更加衰老幾分,“你去吧。”
李長歌並未立刻轉身,反倒微微皺眉。
這是怎麼回事,太皇太后找了她來,就是爲了要說這麼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難道她不是聽了旁人的慫恿,要來催促她找一個王夫的麼?又或者是對於她繼承皇位一事表示質疑,甚至於打聽孫兒李琰的情況……
然而之前設想的種種都沒有發生,眼前那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竟將這些全部撂開不提。
看到她眼底的疑惑,太皇太后勉強揚了揚嘴角:“還活着就好,不是嗎?”
李長歌眸光一顫,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所謂的活着,指的是李琰。原來太皇太后雖然耽在宮中不問世事,卻還暗中關心着唯一的孫兒的情形。
她能說出這句話來,便是表明已經瞭解了李長歌的苦心安排了,就像……就像那位皇太妃一樣。
若是前世的李長歌,真是再也想不到,她這一世竟還會和那兩個女人站在同一戰線上。
果然,女人的洞察力遠比男人要敏銳,尤其是這件事關乎一個特別掛心在意的人的時候,母性和親情的作用能讓她們判斷出,怎樣纔是對李琰最好的選擇。
長歌握緊了拳頭,陡然出聲道:“但是一碼歸一碼,有些事情我是不會放棄追查真相的。”
是,她可以在李琰的事情上和皇太妃合作,但是,這並不代表她會放棄追查母親撒手人寰的真相。
太皇太后顯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原本沉靜自若的她臉色卻忽然變了。只是李長歌已然轉身離開,所以並非看到她神情的變化。
那夜,太皇太后的病情就忽然加重了,在昏睡中反覆唸叨着“冤孽”這兩個字,聽來讓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