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偉只以爲當面呵斥鄭峰那人是戚靖瑤,沈淮卻知道不是。
當然,秦大偉即使在省委黨校與戚靖瑤同班進修三個月,把眼前人錯當戚靖瑤也情有可原。
相別多年,沈淮也沒有辦法一眼之間把瑾馨跟她姐分辨出來,但瑾馨視線當他如路人一般掠過時,他彷彿裸身站在這凜冽的寒風之中,緊緊地咬住牙關,纔不至於全身顫慄起來。
秦大偉也意識到眼前人不是東華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戚靖瑤,但臉形是那麼的相肖,又聽她嘴裡提及淮大副校長戚光偉,當即也猜到她很可能跟戚靖瑤是雙胞姊妹,笑着跟沈淮說道:“沈淮,你有沒有聽戚部長說過她有個雙胞胎姐妹?”只是他沒有注意到沈淮的異常,大門口又起變化。
車子給堵在校門外進去,謝成江、何軍等人都在車裡看他跟門衛交涉,鄭峰也是窩了一肚子,恨不得拿手指戳到一點都不給他情面的門衛的臉上去,這時候從人羣裡跳出個女人來呵斥他,頓時就給燎着了一般,兜頭就罵:“你誰啊?啥規定前面一輛車能進去,我們就非要給堵在門外?我們何院長是你們淮大請來講課的嘉賓,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惹毛了性子,也不管眼前這女人漂亮得過分,見她氣勢洶洶的站過來,伸手就要將她推開,“你一邊冷涼去,輪得到你來管閒事!”
“鄭峰!”沈淮緊咬住牙關,渾身繃緊的情緒無法發泄,看鄭峰伸手推開瑾馨,他衝上去一把揪住鄭峰的手將他猛地拖住,厲聲呵斥,“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沒有跟着一拳砸過去,就已經是剋制到極點。
鄭峰剛纔是沒有看見沈淮出現,猛給沈淮從後面拽住手腕拖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但他看清沈淮的臉後,特別是看到沈淮那雙嚴厲到彷彿冰霜的眼睛,滿腔的怒火頓時給澆了熱水的雪一般瓦解消融,愣坐在那裡,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
鄭峰知道宋炳生與沈淮父子不和,鄭峰知道劉建國、謝成江等人與沈淮關係不睦,但他也知道他要是跟沈淮起衝突,就是不開眼的奴才,沈淮怎麼折騰他,都不會有人同情他。
謝成江坐車裡看到沈淮出現時吃了一驚,再看到跟戚靖瑤長得絕像的年輕女人出現,更是嚇了一驚,一時間也沒有來得及下車來拉住鄭峰,就看着鄭峰給沈淮一把拖開後厲聲呵斥。
沈淮這一聲罵,謝成江感覺他臉上給抽了一巴掌,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下車來。
沈淮正需要轉移發泄情緒的對象,看着謝成江下車來,就怒斥道。
“你們今天長臉了啊,在高校門衛面前甩足威風了啊?你們的腳尊貴到走兩步路都覺得受到侮辱是吧?你們非要鬧到讓淮大把這兩名門衛開除,才覺得受到尊重是吧?一丁點的規矩都不知道遵守,特權受一點限制就覺得受到侮辱,就要鬧翻天,你們以爲丟的是淮大的臉,還是丟你們自己的臉?”
沈淮的話尖酸而嚴厲,卻刀刀鋒利,割得謝成江體無完膚、滿身是傷而無法躲藏,他的臉漲得通紅,氣得渾身發抖,但衆口睽睽之下,他愣是反駁不了一句。
以前只聽說沈淮這畜生是何等的囂張跋扈,是何等的得勢不饒人,謝成江都沒有身臨其境的體會,都是隔岸觀火,當沈淮這脾氣發泄到他頭上時,他識得是怎樣的一番滋味。
謝成江知道這時候跟沈淮糾纏沒有他的好處,氣得渾身發抖也只能甩手坐進車裡,不管有多狼狽,有多不堪,他也只能先讓司機倒車離開這裡再說。
看着鄭峰欲言又止,似乎要解釋什麼,沈淮直接吐給他一個字:“滾!”然而此時的他猶無法面對瑾馨,只與秦大偉說道,“大偉,我們走。”
走到停車場坐進車裡,沈淮拿出煙來點上,狠狠地抽了幾口,又將煙跟火機遞給秦大偉,纔想着跟他解釋剛纔的失態:“坐在車裡的是省經院副院長何軍,下車給我罵的是長豐證券董事長謝成江,這兩個人跟我都是宿怨,逮到機會怎能不罵他們一個體無完膚?”
秦大偉只是笑笑,他回頭看了那個還沒有搞清狀況、往這邊疑惑探望的女人一眼,不知道她是戚靖瑤的雙胞胎姐姐還是妹妹,他心裡想,這個女人長得跟戚靖瑤這麼像,哪怕沈淮跟戚靖瑤是死對頭,也不應該說對這個女人熟視無睹。
秦大偉猜測沈淮剛纔的怒不可遏跟發泄式的斥罵,或許還是跟這個女人有關吧?不過,沈淮不說他跟這個女人的故事,秦大偉自然也是當作不知情,只是陪他坐車裡抽菸。
待瑾馨帶着疑惑張望着的眼神往學校裡走去,沈淮情緒才稍定,腦子不那麼僵硬,有一股難以自抑的衝動涌上來:你已經不再是孫海文,瑾馨對孫海文的恨與愛早就湮滅,你可以走過去跟她說話,可以跟她自我介紹甚至做朋友的。
然而這樣的念頭洶涌而來,而疾迅退去,即使做朋友無非自己的內心遭受一遍又一遍的蹂躪,何況中間還是隔着戚靖瑤,又何苦再去強求已經不存在的緣分?
沈淮發動車往回開,開了好長一段路,纔想起來他們要找楊林,但他並不知道楊林舅子家在哪裡,也忘記開口問秦大偉了。
按理說今天這樣的狀態,不宜再去找楊林接觸,只是時間又太緊,何況明天還要去面對成怡,哪裡有他逃避的時間?
沈淮將車停在路邊,跟秦大偉說道:“你來開車吧,我都不認識路。”與秦大偉換了座位,就坐副駕駛位上抽菸,吹着冷冽的寒風。
秦大偉雖然在單位沒有配車,但好歹也是副處級幹部,藉着在省外經貿委工作的便宜,早就把車本拿到手。平時幾個老闆的專車不好動,其他的公務車只要空着的,秦大偉想用一下,或者調個司機什麼的,也不是什麼難事。
秦大偉握過方向盤,也沒有說直接就掉頭,繼續往前開,從三牌樓繞到楊林岳父家所在的銅爐巷。
車停在巷子口,往裡走。
銅爐巷裡錯錯落落都是舊院子,斑駁的院牆,石灰多有剝落,木質院門或掩或閉,黑瓦檐頭的苔蘚已經枯敗黃萎,聽秦大偉介紹這邊巷尾原先有座庵堂,建國後失火燒燬,就剩下一座銅爐才得名銅爐巷,之後有一人多高、有一兩噸重的銅爐也給移去市博物館。
“楊林從徐油出來讀博,徐油那邊是不放人的,後來只得辭了職,公房就給單位收了回去。他這兩年都住在他丈人家,跟他大舅子一家人都擠在一間小院子裡;前天鬧了矛盾,他才又搬去學校教職工宿舍那邊。”秦大偉這兩年沒少找楊林喝酒閒扯,對這邊輕車熟路,對楊林他丈人、大舅子的情況也瞭如指掌,“楊林他丈人、他大舅子都是徐油的工人,他丈人也才退休沒幾年,人都不錯,只是他大舅子的愛人性格有些潑辣。”
到楊林岳父家門,秦大偉就止住聲,見院門半掩,剛要跟沈淮推門進去,就聽見門內有人壓着聲音說話。
“能有多大的事啊,不是說了今天過來衝着你爸的面子也要忍口氣嗎?田愛英說話再難聽,跟噴糞似的,我們拍拍屁股可以走啊,不過她要是藉機耍起潑來,把你爸給氣着了,那怎麼辦呀?我們昨天搬走,你爸心裡不好受,我清楚,不然你爸昨天也不會偷偷往楊曄棉衣裡塞一千塊錢了。其他不管了,就爲你爸,田愛英說多難的話,你就當她在放屁,不就得了?你真要有本事,慫恿你哥發一次狠,我們在裡面耍什麼狠都沒用。”
秦大偉在敲門之前,朝沈淮無聲的攤了攤手,壓着聲音嘆氣說道:“家家都有難唸的經,說話的就是楊林。”
沈淮笑了笑。
認真說起來,他與秦大偉以及院子裡還沒有謀面的楊林有着很多的相同點:青少年時期經歷相對混亂又物資貧乏的十年,出身農村,靠着自身的努力跟不算太差的天資,八十年代初獨秀一枝的考進名校,然而就是多年或沉或浮磨礪人心,種種事即使無奈也漸通透。
沈淮收斂起失魂落魄的情緒,伸手推開院門。
聽着院門吱啞而響,楊林跟妻子佟惠男轉回頭看到秦大偉推開院門走進來,詫異地問道:“老秦,你怎麼過來了?”又打量了秦大偉身邊的沈淮兩眼,不知道他是誰。
秦大偉見楊林他愛人眼睛有些紅,也確實前天才給趕出門,今天爲了照顧長輩的情緒不得不硬着頭皮回來,還要受冷言冷語,心裡是不可能好受,笑着跟楊林介紹沈淮:“這位就是我以前跟你聊過的沈淮。”
“哦,你好,你好,常聽老秦提起沈縣長你,昨天還跟老秦說沒有機會跟沈縣長你見面是個遺憾呢。”楊林客氣地走過來兩步跟沈淮握手,說着客氣話,一時間也無法確認他與秦大偉此時登門的用意。
“哎呀,秦處長怎麼又屈尊到這裡來了?楊林就那點破家當,你昨天上午幫着可都搬完了,是他家的,我田愛英一根草都不佔他的;不該是他的,我田愛英一根草也不叫他拿走。這院子白叫他住了兩年,他也好意思說一點都不意思一下,我正要找秦處長你來評理呢。我也不明白了,楊林文不文、武不武的,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只知道死讀書,連間破房子都掙不下來,也虧得你把他當朋友啊。”這會兒有個四十歲不到的中年婦女從裡屋走出來,看到秦大偉站在院門口,話就跟機關槍似的射過來。
沈淮打量了院子裡的婦女兩眼,看她四十歲不到,身子不高,雙手習慣性的叉着腰,說話裡高高地顴骨上臉肉抖動,眼窩子很深,刻薄的話恨不得當場將楊林射得渾身都是窟窿眼,心想她應該就是楊林妻子的嫂子田愛英了,看着樣子果真就是一個敢撒潑打滾的主。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爸他人還在呢,爸愛讓誰住讓誰住,你就少說兩句話行不行?”一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走過來,不滿的咕噥道,聲音卻不敢大。
“佟志國,放你孃的狗屁!”田愛英衝着男子破口就罵,“什麼叫我少說兩句,什麼叫你爸還在?這院子現在是你爸,將來老不死的死了,這院子是誰的?叫狗白吃了還得搖兩尾巴,叫人白住了兩年,我說兩句就讓人嫌了?佟志國,你說說,你說說,你不是放你孃的狗屁是什麼?你也是個男人,別的男人整天想着自家婆娘、自家娃吃好的、穿好的,你倒好,屁本事沒有一個,吃裡扒外倒會。我怎麼就倒了八輩子的血黴,找你這個沒用的男人,你還是不是男人。”
田愛英一把將他男人推開,氣鼓鼓地就往外衝,也不知道出院子要幹什麼去。秦大偉可不惹這個沾上就敢下油鍋的主,往邊上往開;沈淮擡腳將半截磚頭朝田愛英腳下踢過去。
那女人罵得這麼兇還不解恨,回頭還要罵她那個沒用的男人,哪裡注意到腳下多了半截磚,半隻腳踩上去,一拐,整個人就姿勢彆扭的栽倒在地。
楊林見機也快,看着田愛英半隻腳磕上去纔出聲提醒:“嫂子,小心磚頭。”坐實是她自己不小心踩到磚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