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都,右丞相府。
右丞相夫人於氏帶了丫鬟等在門口,素來慈眉善目的臉上難得帶了幾分嚴肅。
她腳下的臺階被露水打溼,清晨的街道上仍能顯出冷意,正在這時管家從巷子口一路小跑回來。
於氏的目光微微一動,管家一路奔到她面前,行禮了道:“夫人,長公主的鳳駕到了!”
於氏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原本空曠的巷子口果然出現了一輛藍蓬馬車由蘇沐帶着一隊侍衛喬裝了護衛着向他們門前跑來。
白奕是三日前回的府,其實早在祈寧邊上的劫匪事件發生以後,蘇晉陽爲了面面俱到已經派人送了信回來,雖然具體情形沒有細說,卻也把白奕受傷一事大致的交代了。
當時信是傳到了白爽的手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自然是不能瞞着一家之主的白穆林,但是因爲都知道於氏對白奕心肝寶貝的護着,如果讓她知道白奕傷了,那麼不用白奕回來,這於氏保不準就要憂思成疾生出什麼意外來,是以這父子倆一商量就把這事兒先對白夫人瞞下了,而是由白爽暗中派了一隊人馬遠赴祈寧接應白奕他們回來。
當時秦菁他們也是處理完藍玉桓的事情剛剛回營就收到京裡傳來的密信,說是大晏的付太后又派人遞了議和書來,並且已經同景帝達成協定,願意促成兩國皇室間的一門婚事以結秦晉之好,兩月之後他們送親的使團就會抵達雲都。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秦菁自然不能安心留在千里之外,便和白奕一行匆匆趕了回來,直至白奕被月七攙扶着進了家門,於氏這才知道他受傷,情急之下當場就暈了過去,再加上之前白奕幾次爲秦菁涉險,雖然白奕信誓旦旦的否認,她心裡卻還是認定了兒子這次受傷必定還同秦菁脫不了關係,是以表面上雖然按下不提,心裡對秦菁也是不待見。
只是白穆林在朝中做官,這次秦菁又是按部就班的遞了帖子上門,她表面上拒絕不得,也只能咬牙應下了。
駕車的車伕利落的跳下車,於氏身後已經有小廝從院子裡搬出墊腳凳放在了馬車門口,緊跟着車門被推開,裡頭一個身穿枚紅色衫子的丫頭跳下馬車,反手去扶了車上的人。
於氏心裡暗暗嘆了口氣,親自帶人迎到臺階下面福身行禮:“妾身供應長公主!”
秦菁扶着旋舞的手自車上下來,微微頷首道:“丞相夫人免禮,本宮今日喬裝出宮只是奉了父皇之命過府看看四公子,並且當面對您和丞相大人道歉,您這樣反倒是要折煞本宮了!墨荷,還不去扶了夫人起身?”
“是,殿下!”墨荷微微一笑自她身後上前一步,攙扶了於氏起身。
“小兒頑虐,還要勞動長公主親自登門探望,咱們受寵若驚!”於氏是個藏不住心事的率直個性,再加上對於白奕的事她反應總要比平常激烈,所以此時的笑容就帶了幾分勉強。
秦菁佯裝看不到她的牴觸情緒,只是神色從容的招呼蘇沐把馬車上帶着的金銀布帛等物搬下來交給了管家:“這也是父皇的一點心意,夫人不必客氣,如果方便話,可否請夫人着人引路,帶本宮去看看四公子?”
其實本來秦菁進得她右丞相府,作爲女主人於氏應當親自相陪的,可她卻是打心底裡不希望秦菁接近白奕,又礙着雙方的面子不能拒絕,只對身邊的婢女吩咐道:“我突然有點不舒服,你引長公主去奕兒的院子吧!”
“是,夫人!”那婢女應道,繼而轉身對着秦菁恭敬的屈膝福了福道:“長公主請隨奴婢來吧!”
秦菁頷首,轉而對於氏微微一笑:“夫人身子不適就回房歇息吧,本宮這便先行一步!”說完就跟着那婢女施施然往花園深處走去。
於氏並不急着離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忍不住重重的嘆了口氣。
貼身服侍他的林媽媽走上前來爲她緊了緊披風,謹慎勸道:“夫人,杜太醫不是說過了嘛,四少爺的傷只要仔細調養着很快就會好起來,您也不要太擔心了!”
“我怎麼能夠不擔心,這一次都已經這般兇險了,我就怕——”於氏的眉頭緊蹙,像是忌諱似的突然住了口,停頓片刻纔是愁容滿面的喃喃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平日裡乖巧的很,怎麼偏偏到了這件事上就死活不聽我的勸呢!”
關於秦菁的事,白奕完全就是鐵了心,不管這白夫人苦口婆心的怎麼勸,他都總是嘻嘻哈哈的打馬虎眼,不肯回頭。
“四少爺畢竟還小呢,現在還是個孩子脾氣做不得數,慢慢的總會開竅的,夫人就不要總想着了,也多顧及一點您自己的身體啊!”林媽媽拍胸脯保證,笑的一臉安慰。
於氏當然知道她是故意在讓自己安心,就對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握了握她的手道:“但願吧!”
“一定會的!”林媽媽使勁點頭,緊接着又是話鋒一轉,輕聲道:“這大早上的,花園裡露重,夫人還是先行回房歇息吧!”
“嗯!”白奕和秦菁那邊的事她橫豎是不想看着的,於氏也便點頭,扶着林媽媽的手往花園另一側的院子走去,心裡還是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這真真的是冤孽喲!
秦菁在那婢女的引領下進了白奕的院子,彼時他的房門還正開着,院子裡沒有其他的下人,只月七一個托腮坐在門檻上興致缺缺的打盹,甚至有人進來都沒有察覺。
“請殿下稍候片刻!”那婢女臉上略微有些尷尬,偷偷的看了秦菁一眼,趕緊快步走過去將月七推醒。
月七坐在門檻上,本來就不很穩當,馬上就一個機靈噌的跳起來。
他常年跟着白奕做些偷雞摸狗上不得檯面的勾當,暗地裡沒少受於氏的責罰,於氏身邊的大丫頭他當然認得,馬上就變得拘謹起來,討好道:“花姐姐,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那婢女對他使了個顏色,越過他往房內看了眼,低聲道:“四少爺還睡着嗎?你快去通稟一聲,就是長公主到訪!”
聽到秦菁過來,月七的本能的略一怔愣,等到回過神來確認了門口站着的那人真是秦菁,馬上就眉開眼笑的擺擺手道:“少爺已經醒了,長公主是貴客,就不必同船了,您快請進!”
秦菁這樣的身份親自上門,白奕就算是睡着的也得從被窩裡給扒出來接待,是以那婢女也不覺月七所言有什麼不妥之處,就轉身回到秦菁跟前福了福道:“那奴婢就先行告退,去向夫人覆命了,招待不週請長公主莫要見怪!”
“嗯!”秦菁點頭,“你先去吧,回頭本宮再去拜會丞相夫人!”
那婢女往旁邊退開兩步,然後轉身施施然出了院子,月七已經迎上來對着秦菁熱絡的笑開了:“長公主快請進去吧,少爺若是知道您來必定十分高興!”
月七說着就要轉身引秦菁進去,不想步子還不曾邁開就被旋舞一把揪住後領給拉了回來。
秦菁卻不管他,徑自往前進了屋子,月七正在一頭霧水的時候旋舞已經笑笑的把他推出了院子,跺腳嗔了一聲:“我家公主可是貴客登門,你還不快去沏茶麼?”
貴客登門,自然會有專門的人負責端茶遞水,不過月七畢竟是白奕一手調教出來的人才,猴精猴精的,那會不明白旋舞的意思,眼珠子轉了轉,就轉身往茶水房的方向飛奔而去。
秦菁進得屋子,其實白奕還並沒有醒,門窗俱是敞開的,大片的陽光灑進來,屋子裡是暖融融的一片,靜謐之中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祥和之氣。
白奕的屋子擺設很簡單,外間是個類似書房的設計,擺放着書架、桌椅等物,另一側的牆壁挨着一個紅木所制的多寶格,上頭珍貴一如兩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不起眼如一堆鐵皮製作的怪異的小車,應有盡有,可見他這個人是極爲貪玩的。內外兩室之間以翠竹綠的帳子隔開,裡面挨着牆角是一張掛着同色幔帳的大牀,屋子當中擺放着一副圓桌木凳,上面一套素白的茶具,再就是間或幾盆盆栽擺在牀下或者牀邊。
秦菁進得屋內的時候白奕還一動不動的躺在牀上,他的睡顏倒是頗爲安靜,完全沒有醒着時候那種活泛聒噪的跡象,雙目微闔,長長的睫毛在投射出一片淺淡的影子,越發襯得他膚色細緻而滑膩。
秦菁走過去在他牀邊坐下,卻不去看他的臉,只背對着他微微的吐出一口氣,“你還是不準備理我嗎?”
自從她讓莫如風在白奕的藥裡動了手腳,意圖阻止他摻和進自己設計狙殺藍氏兄的事情以後,這白奕就跟她置上了氣,從祈寧回來這一路上整整半個月對任何人都是有說有笑,唯獨一跟秦菁照面就兩眼一閉死活的不肯開口說一個字,秦菁幾次試圖與他溝通無果之後再面對他時就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白奕若是真的肯就此與她分道揚鑣劃清界限自然是再好不過,可他如今的這種種舉動分明就都帶着十足的孩子氣,讓人與他認真不起來。
說實話,當日在他不顧自己的傷勢衝進那個小院尋她的時候秦菁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種怎樣的心思,在見到他來的那一刻,她像是下意識的有了片刻安心,但是很快的那種情緒就從隨之而來的震驚轉變成爲爲最後的憤怒——
他本身已經傷的那樣重,不說狙殺藍玉桓一事裡頭掩藏了多少未知的風險,只那一路的顛簸就隨時可能讓他的傷勢加重,那種孤注一擲的瘋狂讓她在震撼之餘更是深覺恐懼,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和白奕深談一次,可偏偏他彆扭鬧了這麼久就是不理她。
“其實——這樣便是最好不過的!”無奈之下,秦菁只能苦笑出聲,作勢剛要起身離開,左右的手腕冷不丁的就被人握在了手心裡。
白奕從牀上爬坐起來,以爲牽扯到傷口,他的額上隱隱透出一片細碎的汗珠來。
秦菁回頭面對他,只裝作對此視而不見,只鄭重其事道:“我們談一談吧!”
白奕握着她手腕的手輕微的顫抖了一下,最後還是別過臉去,“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我不會!”
“我就是不明白你爲什麼一定要這樣!在經過了這次的事情之後難道你還看不見我是什麼樣的人嗎?難道你就不覺得我可怕嗎?爲什麼還要一次一次的往我身邊湊?把自己傷成這樣你覺得值得嗎?”這樣的回答也是在意料之中,可秦菁的心裡卻還是涌現出一股莫名的怒氣,她背過身去,冷聲的再強調:“我不需要你幫忙!”
以白奕的個性,她本以爲他會馬上辯駁,不曾想沉默良久之後卻只聽到他音色淡淡的三個字:“我知道!”
秦菁一愣,下意識的回頭看他,白奕低垂了眼瞼,表情並不十分分明,也許是感覺道了秦菁的目光,之後他才慢慢擡起頭來,眉目之間又是以往那種讓暈眩的明媚笑意。
“別問我爲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雖然是笑着的,可是他的聲音裡卻帶了一種莫名的憂傷默默的看着她,秦菁的心裡莫名一動,然後下一刻他的脣就那麼猝不及防的印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