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讓婗靖暴跳如雷恨得咬牙切齒的榮安長公主麼?果真還是應了那句話——
人不可貌相!
晏英之前倒是沒有多想,此時聽樊澤這樣驟然一提,才又多了絲興趣,擡頭看着那寺門的方向咂了咂嘴道:“好像——是有點意思!”
樊澤眼尾挑高輕聲笑了笑,並沒有再多言,晏英沉默片刻很快又恢復常態兩眼發光笑着看向他道:“對了,夫子你剛纔四下裡閒逛的時候可有看到什麼好玩的?”
這個皇帝陛下,永遠都是這樣的童心不泯啊!
“我也就只是隨便轉了轉,橫豎是個廟會,跟我們大名府的彩燈節大同小異罷了!”樊澤長身而立不甚在意的扯了下脣角,目光卻像是不經意的轉向靈隱寺外的那株許願樹上,那樹上很多的紅絲線和黃色的許願符若隱若現的藏在濃密的葉子中,一眼看去欣欣向榮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麼,他笑意濃厚的眸子裡神色突然有了瞬間的沉澱。
晏英並沒有在意他的神色,四下裡又看了看周圍的幾個攤位,沒發現什麼特別好玩的就馬上又轉移了注意力,興奮道:“這裡沒什麼好玩的了,咱們下山去十里湖泛舟吧,聽說那湖邊有處觀景閣裡盛產的狀元醉,酒香濃郁,味道醇厚,堪稱雲都一絕,我請夫子去嘗一嘗罷!”
樊澤回過神來,也不顧忌君臣之禮,快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朗聲道:“好!”說罷兩人這便如多年的老友般勾肩搭背的下山去了。
晚間樊澤租了條畫舫帶着翠煙閣名妓若虹往十里湖上夜遊聽曲兒,晏英雖然也好玩樂,付太后也雖然平時什麼都由着他,但他也明白自己母親的底線,所以這些東西他是不敢沾染的,於是就在湖上和樊澤分道揚鑣,乘了小船上岸回宮。
因爲他的身份特殊,自然是不能隨便讓他住在驛館,只是秦氏的後宮他出入起來也有諸多不便,景帝便命人將最靠近前朝的長安宮收拾出來給他和婗靖公主暫住,等到大婚之日直接從這宮裡送婗靖出閣。
晏英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初更,進門他卻沒有急着沐浴更衣或是傳膳,而是拐了個彎兒直接去了婗靖那裡。
對付太后安排的這門婚事婗靖自然是不願意的,只不過她太懂樑太后的脾氣,從婚事敲定到被人送上喜車都隱忍不發,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個“不”字,表面看上去和和氣氣一帆風順,唯獨晏英苦不堪言。
付厲染桀驁霸道,很多時候更是一意孤行不顧後果,爲了防止中途生出什麼事端——
所以付太后指名讓他隨行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要他看着婗靖,以確保這樁婚事能夠順利結成。
晏英一路行至婗靖寢宮外頭的時候,前面剛好一溜宮女端了餐盤進去擺膳,他只往門前一站裡面就是稀里嘩啦一片瓷器落地的碎裂聲,同時婗靖尖銳憤怒的聲音透過窗紙迎面壓來——
“全都滾出去,我不吃!”
緊接着又是一陣噼裡啪啦的響動。
晏英站在門前很是猶豫了一會兒,一直等到裡面的動靜消停了這才擡手推了門,入眼就是滿地的湯汁碎碗,和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的婢女。
彼時婗靖身邊的大宮女翡翠早已經嚇的魂不守舍,見他推門如蒙大赦,急忙以頭觸地顫聲道:“奴婢參見皇上!”
有了她帶頭,屋子裡的十來個宮女也都馬上膝行着轉身見禮:“陛下萬安!”
婗靖坐在內室的妝鏡前,聽聞這邊的動靜卻沒有起身見禮,只是冷哼一聲迴轉身來,臉上怒容未散。
晏英看着這滿地狼藉的場景反倒習以爲常,只是揮揮手,淡聲道:“趕緊的都收拾了吧!”說着徑自走進內室,在離着婗靖一丈之外的那張圓桌旁選了張凳子俯身坐下。
“是!”翡翠應道,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帶着一種宮女把打飯的飯食和容器碎片清理出去,末了又擦淨地板,換了條新的地毯鋪在當中。
一切收拾停當,不需晏英吩咐除了翡翠以外的其他人就自覺退了出去,翡翠心裡明顯還在打顫,但晏英在這裡必須要有人留下來聽候差遣,她便只能硬着頭皮走到內外兩室交接的雕花門框旁邊使勁低垂着腦袋默然站立。
“咳——”屋子裡沒了別人,晏英這便輕咳一聲,擡了擡手還不待說什麼婗靖已經怒然背過身去,兩手抱頭使勁的捂住耳朵激動的大聲嚷道:“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說了我不嫁他!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晏英的手擡到半空,被她這氣勢阻的噎了半天,若是換做常人,後面肯定尷尬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卻極爲平靜的聽着她發泄完,繼而自然的轉了話茬接口道:“你現在人都已經在這了,就不要說這些胡話了。”語氣之間頗多無奈。
這些天他日日來,日日勸,自己都麻木了,卻不想婗靖還有這精神死端着脾氣每每對他暴跳如雷,偶有哪一天他想躲個清淨,婗靖也會自動找上門去哭鬧——
說到底她雖然不敢在付太后面前表現出來,但事實上對這門婚事還是頗多牴觸。
此時再聽了晏英老生常談這句話,婗靖心裡突然生出一種無邊的絕望來,眼淚就那麼猝不及防的落下來,她一個轉身直接跪在了晏英腳下,一把死死的攥着他的袍子悽然道:“皇兄,我母妃早逝,自幼就被母后抱回她宮中撫養,我們兩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以前無論我做什麼事你都由着我,順着我,這一次你真要看着我走投無路嗎?”
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要背井離鄉嫁到千里之外,不管對方的身份再如何顯赫,這本身也就是件苦差事,她哭的這樣悲慘淒涼,莫說是一起長大的親兄妹,就算只是陌生人見了只怕也要存幾分悲憫。
“我要是說話管用的話,咱們倆就誰都不用在這裡了!”付太后執着於權力,他這個架子皇帝也並不好做,晏英與她對視,滿臉滿眼都是那種近乎純天然的無辜:“婗靖啊,那個北靜王朕是見過的,風度翩翩一表人才,雖然在那老太后面前不太討喜,但是日後回到封地還不是山高皇帝遠麼?做個逍遙王妃有什麼不好?”
除非是付太后開口,否則怎麼都無事於補,這一點婗靖心裡也清楚,但還是忍不住的哭訴:“你明知我不喜歡他——”
“你們這些丫頭啊,喜歡是能當飯吃的嗎?”晏英嘆一口氣,他的聲音十分鎮定平和,既沒有袖手旁觀的冷漠也沒有天各一方的惋嘆,只是就事論事的跟她講道理:“我說——”
“我不管,我不要聽!”婗靖蠻橫的打斷他的話,突然擡手狠狠的抹了把淚,目光之中帶了一絲冷厲的堅決說道:“反正我是不會嫁給他的,皇兄你若就這麼放着我不管,大不了我就自己來個了斷,去尋了三皇姐,也省的她一個人在黃泉路上無依無靠!”
大晏的三公主婗嘉是和婗靖一母所出的親姐妹,六年前付太后做主將她許給了大晏西南邊境草原上的一位汗王,那時候她也是千萬般的不願意,只是拗不過付太后的懿旨,很快鬱結成疾,最後在出嫁的路上不等抵達草原部落就因水土不服擊垮了身體而香消玉殞。
“可不就是這個話兒麼?你再怎麼逼我也沒用啊!”這件事說到底也是付太后對不起她,婗靖原想憑着晏英的愧疚之心爲自己再爭一線餘地,卻不想見到的也只是他眼目之間濃厚的無奈:“母后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她對小舅舅都不留半分情面,更何況是我?三皇姐紅顏薄命,朕也覺得惋惜,你這性子比她可要好上太多,斷不會也那麼想不開的。”
婗嘉公主性子溫婉懦弱,與這心腸強硬手段毒辣的婗靖根本就是兩個極端,其實晏英很清楚,越是對別人殘忍的人自己本身對於生老病死就會存有越多的恐懼,所以——
從頭到尾他根本就不信婗靖會想不開。
動之以情也不見收效之下婗靖便發了狠:“皇兄你這就是不管我了?你真以爲我不敢嗎?”
晏英只是淡然垂下眼瞼,不置一詞。
婗靖心中憤恨,不可思議的苦笑出聲,極度的憤怒之下她的眼中神色開始變得瘋狂,漫無目的的四下掃視一圈之後突然心一橫,猛的撲過去從翡翠擱在旁邊墩子上的針線盒裡抽出一把剪刀,毫不手軟的抵住自己的脖子,揚起頭大聲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
晏英靜默不語的看着他,眼底仍是一派平和的鎮定之色。
“你以爲我真的不敢嗎?”婗靖咬咬牙,手下顫抖着居然真就往前推進毫釐,那剪刀的尖端十分鋒利,她刺的雖然不深,也是馬上見紅,一股鮮血沿着她挺直的頸項蜿蜒而下,沒入到衣領裡。
晏英的眉心跳了一下,他其實是見不慣這些血腥的,最後卻是抿着脣往旁邊偏過頭去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這話——你對小舅舅也說過吧?”
婗靖一愣,一顆心突然如墮入萬丈冰窟,再提不起絲毫的力氣。
她本來是不敢在付厲染面前撒潑耍狠的,但原以爲這一次和晏婗嘉相似的境遇會博他一絲半點的動容,可是那場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最終換來的也不過是他諷刺的一眼目光和冷酷無情的背影。
“呵——”手裡的剪刀驟然墜地,在光滑的石面地板上擊起星星點點碎石的粉末,婗靖的雙腿一軟,終於頹然的跌坐在冰冷的底面上。
翡翠不敢去扶她,就使勁瑟縮着脖子壓低腦袋。
晏英慢條斯理的扯平被她抓皺的袍角,然後纔是緩緩吐出一口氣:“婚期定下來了,就在三日後的夜裡,你自己再想想吧!”說完就徑自起身步調有條不紊的走了出去,出門之後還不忘吩咐了門外侍立的婢女一句——
“關門!”
“呵——呵呵——”屋子裡婗靖的冷笑一聲高過一聲,震得人頭皮發麻。
“公主,地上涼,不要寒壞了身子!”翡翠咬着下脣鼓足了勇氣快步走過去彎身將她攙扶起來。
婗靖倒是沒拒絕,渾渾噩噩的任由她攙扶着坐回妝鏡前面的矮凳上,屋子裡一時寂靜無聲。
付太后是個獨斷專行的人,她的懿旨一下就完全沒有半分迴旋的餘地,翡翠偷眼看着婗靖一雙毫無生氣的眸子心裡惴惴不安,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開口勸慰:“公主,昨兒個奴婢去御藥房給您取紅參的時候,剛好遇到大秦的皇帝陛下傳召北靜王進宮,奴婢隔着花圃瞧了一眼,那人是如陛下所言,或者——”
她的聲音很低,努力壓抑着心裡的恐懼,還是隱約能辨出一絲輕微的顫抖,也不知道婗靖聽不聽的進去,可是話只說到一半她卻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聲音戛然而止——
婗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過神來,正冷冰冰的看着她:“你說什麼?”
“我——”翡翠驟然一驚,看着她眼底陰鶩嗜血的狠色只覺得雙腿發軟,詞不達意的險些哭出來:“奴婢——奴婢——”
“小賤人,胡說八道什麼呢,小心我撕爛你的嘴!”就在這時外頭正好青桐推門進來,上前不由分說就給了翡翠兩巴掌。
翡翠被她扇了個趔趄,臉上五道指印疊加,嘴角也跟着咯出血來,她倉皇的跪下去拼命的磕頭請罪:“奴婢多嘴,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啊!”
婗靖冷眼看着她,臉上不見怒意卻是滿面殺機,卻不開口發落她。
青桐等了半晌見她實在沒有開口的意思這便上前一腳將翡翠踹翻在地,惡狠狠的罵道:“自己到柴房裡跪着去,餓上一天再出來,要是讓我瞧見你偷吃東西,我就活剝了你的皮!不長眼的賤人!”
“青桐姐姐!”翡翠額頭青紫,淚眼汪汪的擡頭看她
青桐嫌惡的當面啐了她一口:“還不滾下去,在這惹公主的眼嗎?”
“是——”翡翠如夢初醒,戰戰兢兢的應了,轉身抹着眼淚急忙退了出去。
婗靖坐在妝臺前冷冷的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抽動了一下,聲音也顯得十分陰狠:“枉費她跟在本宮身邊這麼多年,真是爛泥扶不上牆,以後多盯着她點,她若再是拎不清就別讓我再見到她。”
“這丫頭是不成氣候,公主犯不着跟她置氣,奴婢會看着她的!”青桐彎身撿起地上的剪刀收好,然後笑着上前解開婗靖的髮髻爲她細細梳理,語氣裡還是十分擔心道:“皇上那裡您都求了他多少次了,回回都是這樣,怕是指望不上了!”
婗靖冷笑一聲,不屑道:“從一開始我也根本就沒指望他,他那點心性都被那老妖婦壓制的死死的,在她面前哪敢放個屁?”
青桐不解,“那您怎麼還三番兩次的求他——”
“做做樣子給他看罷了!”婗靖迴轉身去面對妝鏡,鏡中女子有一張姣好的面容,她對着鏡子笑了一下,那鏡中女子的脣角就牽出一個怪異的弧度:“我若是不在他面前服軟讓他以爲我是真的無計可施,日後出了事情他是肯定要懷疑到我身上的!”
青桐並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麼,但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心裡還是不安,小心的試着道:“可是公主,您現在都已經來了雲都了,還能有什麼法子嗎?”
婗靖冷嗤一聲,眼神裡卻帶了種讓人心裡發寒的陰冷道:“法子是人想出來的,當然會有,你給我閉緊嘴巴等着看就是了!”
不過話雖如此,接下來青桐神思緊張的等了整整三日也沒有等到婗靖的動靜,反倒是花轎迎門,迎來了她和北靜王成婚的大喜日子。
無論是在大晏還是大秦,皇室的婚禮都是在晚上舉行,但這日一早蕭文皇后就親自帶了喜娘嬤嬤們到長安宮打點準備。
因爲兩國聯姻事關邦交,加之兩國君主都在當場,所以秦霄和婗靖的這場婚禮雙方都給足了排場,整個皇宮張燈結綵,一團喜氣,就像是景帝嫁女兒一般,北靜王府邸那邊滿朝文武的賀禮更是從一大早起就絡繹不絕的往裡擡,塞滿了整整三間庫房,就連後院的主道兩旁都堆滿了大小不一的裹着綵綢的紅漆木箱子。
及至華燈初上,北靜王迎親的儀仗入宮,秦茜一早就拉了秦菁去西華門等着看熱鬧,但是這幾日秦薇的狀態一直不好,秦菁不得已替她帶着安綺,這樣一來就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爲晏英在場,所以這日的喜宴就破格沒有擺在北靜王京中的府邸之內,而設是在宮中舉行,仍是五品以上的所有官員攜帶家眷出席,所以秦菁過去的時候西華門那裡沿路已經人山人海,擠了很多等着看熱鬧的命婦小姐。
秦霄一身大紅喜服,金冠束髮,燈光之下就更顯得面目儒雅俊朗,在儀仗的引領下他端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之上款步而來,沿路皆是一衆命婦小姐或驚豔或興奮的議論聲。
那儀仗走的很慢,吹吹打打的等到整個隊伍沒入宮門已經足足用了大半個時辰。
秦茜攥着秦菁的一隻手,扯着脖子往前面的隊伍裡去張望秦霄的背影,上一次在獵場上她對婗靖的印象並不好,所以此時態度裡就帶了幾分扼腕喃喃嘆道:“那個婗靖公主真的是又虛僞又潑辣,還眼高於頂討厭的緊,北靜王叔娶了她不曉得以後要怎麼過日子呢!”
秦菁回頭看一眼她氣鼓鼓的模樣,只莫名搖頭笑了笑,並不接她的話茬,反倒是旁邊的安綺聽了很不能苟同的去拽秦茜的袖子糾正道:“永樂小姨母,那個大晏公主要是嫁了北靜王爺,你們一會兒不是都要管她叫嬸嬸了麼?”
秦茜聞言臉蛋憋得通紅,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笑過之後又惱憤的苦着臉跺腳:“真是的,平白無故的還讓她在輩分上佔了便宜,皇姐,一會兒行大禮的時候我們不要去了吧,要我叫她嬸嬸,我可開不了口!”
“這麼大的日子,怎麼能不去,有大晏的皇帝陛下在場,我們刻意避開豈不是要父皇當衆失禮於人前了嗎?”秦菁輕聲道,卻並沒有心思糾結於這個輩分問題,而是一直若有所思的盯着那隊遠去的儀仗想事情——
婗靖是肯定不會甘於嫁到大秦來的,而那秦霄從頭到尾聽之任之的態度太過謙和,在她看來這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問題,可偏偏這雙方竟然都能耐得住性子,只怕這場婚禮不能就這麼過了,回頭能不能順利拜堂還是未知數,她實在是沒有心力去計較一個無關痛癢的稱呼問題。
秦菁兀自想着不免晃了下神,然後就感覺身邊安綺在拽她的袖子:“姨母,公主姨母?”
秦菁回頭,遞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怎麼了?”
安綺四下裡看了看,見着人多也不敢鬆開她的手,歪着腦袋想了下就攥着她的手往旁邊的人堆裡鑽:“你跟我來!”
秦菁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就狐疑的由她拉着擠到後排,安綺只走了幾步就在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背後止了步子,她個子矮,夠不到那人的肩,就小心翼翼的擡手去戳了戳他的後腰。
秦菁皺眉,剛要喝止她,前面那人已經迴轉身來,一雙桃花美目微笑含情,卻是個挺眼生的模樣。
秦菁不動聲色的快速將他打量一遍,身邊安綺已經笑彎了眼睛,往前一步仰着脖子興奮的對那男子道:“叔叔,叔叔,你還記得我嗎?”
這個人的氣度非同一般,絕非等閒,秦菁對他生出一種本能的防備來,卻想不通安綺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一個人,而更奇怪的是那男子見到安綺竟也沒有半分詫異,反而十分自然隨意的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微笑着點頭道:“當然!”
安綺馬上就高興的手舞足蹈,見到秦菁還皺眉不解就悄悄的示意她彎身下來,頗有些掩耳盜鈴的架勢掩着她的耳朵用半大的聲音解釋:“公主姨母你還記得那天在靈隱寺外頭有個好心的叔叔幫我掛平安符嗎?就是他啦!”
有了安綺的這番介紹,樊澤的目光也這才移到秦菁身上,他的個性本就十分的灑脫不羈,示意也不拘禮,只是象徵性的拱手施了一禮道:“微臣樊澤,見過榮安公主!”
這個人——就是白奕提醒她要特別注意的大晏英帝的授業恩師樊澤嗎?可是他這氣質風度卻完全與她想象中的模樣背道而馳。
秦菁微微吸了口氣,面色還是保持從容的與他交換了一個問候的眼神:“夫子客氣了,本宮久仰閣下大名,果真還是聞名不如見面!”
“彼此彼此!”樊澤朗聲一笑,並不十分在意她的身份,說着低頭看了安綺一眼才又繼續道:“微臣有事,先行一步,回頭到了宴會上有機會再和殿下暢飲一杯!”
“求之不得,夫子請隨意!”
樊澤微微頷首,然後便施施然的轉身悠然離去,安綺咬着手指對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還是一臉的困惑:“這個叔叔怎麼會在宮裡呢?他也是皇祖父的臣子嗎?”
“他是皇祖父的客人!”秦菁摸摸她的頭,柔聲糾正:“你不是知道最近大晏的皇帝陛下來我們雲都做客嗎?他是跟那些客人一起的,今天應該是進宮來喝喜酒的。”
“哦!”安綺恍然大悟,使勁的點點頭,不經意的一擡眼就忽然掙脫秦菁的手飛快的朝她身後跑去,嚷着幾步撲到秦薇身邊,高興道:“孃親!”
平時這宮裡的宴會秦薇已經很少出席,不過這一次的場合隆重非同一般,她不好過分推脫也就勉爲其難的來了。
秦菁微笑着迎上去,後面跟過來的秦茜已經跑到她身邊熱絡的握了她的手道:“大皇姐你來啦?可是剛纔北靜王叔迎親的儀仗已經過去了呢。”
“是嗎?那是我來晚了!”秦薇彎身去抱安綺,微笑的表情仍然嫺靜典雅,卻帶着一種微妙的疏離情緒,顯得過分禮貌。
秦茜粗枝大葉的倒是沒有感覺,仍是熱絡的蹭在她身邊:“吉時馬上到了,我們一起去啓天殿觀禮啊!”
“好!”秦薇微笑點頭,一行人就結伴往啓天殿的方向走去。
晉天都推衍出來的吉時是戌時初刻,啓天殿中的高位之上景帝和晏英皆是龍袍加身,並肩而坐,婗靖身着正紅色的王妃朝服在新娘的攙扶下和秦霄並行而入,紅色的龍鳳祥雲地毯是從殿外的臺階下一路延展上來的,這整個殿中也都鋪設一新,一衆觀禮的客人都退居殿外遠觀。
左丞相司徒南立於殿中親自主持這場婚禮,秦菁混跡人羣站在最角落的地方遠遠的望着場中進度,眉心總帶了一絲難安的防備,白奕是在這個時候不知不覺的摸到她身邊的,貼近她耳邊輕笑着調侃:“不用這麼緊張,該發生的遲早要發生,而且今天是人家辦喜事,主角都在那大殿裡頭呢,我們看看也就是了。”
秦菁被他嚇了一跳,回頭過去時目光中就多了絲責備:“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有一會兒了,”白奕咧嘴笑笑,眉目依舊十分絢爛,“那會兒在西華門那裡我就看見你了,不過長寧公主他們都在,我就沒過去。”
秦菁心裡始終懸着一塊石頭,不是太有心情和他閒談,想着話題就又繞回了這場婚禮上:“以婗靖的個性,我總覺得今夜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這麼平靜反而讓人覺得有問題。”
見她如此上心,白奕也這才稍微提了點興趣,玩味着咂咂嘴道:“你覺得這場儀式一定不能進行到底?”
他說是這樣說,語氣裡已經明顯的不以爲然,秦菁不解,仍是側目看他:“怎麼難道你不覺得嗎?”
“這個要看個人心境和所圖的目的了,看着吧!”白奕神秘莫測的眨了眨眼,卻是賣了個關子。
秦菁張了張嘴本來還預追問,但她也知道只要白奕不肯說再問也是多餘,所以也就按下不提,而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這場盛事婚禮進行的竟然異常順利,一直到各種繁複的禮儀一一進行完畢,新人向兩國帝王及太后、太妃三叩九拜之後司徒南宣佈禮成,她所懷疑的那個變故也都一直沒有發生過。
禮畢,緊隨其後的便是喜宴。
衆人跟隨着景帝和晏英的輦車一路浩浩蕩蕩的直奔中央宮,按照內監、婢女的指引各自入席,這是晏英到雲都以後第一次參加秦氏的宴會,再加上又是兩國永結秦晉之好的大日子,宴會的排場也擺的很大,整個殿中滿滿當當三百餘席,放眼望去繁華一片熱鬧非常。
這樣的場合景帝和晏英自然是要暢飲一番的,卻不想這位大晏國君的酒量實在不敢讓人恭維,小半壺酒下肚已經腮染霞彩,豔的要滴出血來。
晏英其人有個不爲人知的秘密,那就是酒品奇差,真喝高了的時候又哭又笑打滾撒潑的經歷都曾有過,若在平時自己關起門來怎麼鬧騰都無傷大雅,但事關大晏整個皇族的臉面,今天肯定不行,而在這種場合之下不喝更是不可能的,好在樊澤是個號稱千杯不醉的酒中散仙,晏英在自覺就要頂不下去的時候就裝醉趴在桌子上朦朦朧朧的招呼了樊澤,對景帝擺擺手迷迷糊糊道:“大皇帝,朕是真的不勝酒力,這一杯就讓夫子代喝了吧!”
他的臉色紅的嚇人,景帝這種身份的人自然不會拿他爲難,也就順手推舟許了他這個人情。
樊澤得了晏英的旨意施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他本就倜儻不羈,所以在景帝面前也拘束,大大方方的舉杯道:“臣樊澤替我皇敬大秦皇帝陛下一杯,願陛下國運昌隆,你我兩國永結爲好!”
秦菁這邊秦薇本來是正捏了帕子擦拭安綺嘴角糕點渣子,卻不知道爲什麼,只在樊澤開口的一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般手下動作驟然一停,整張臉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的乾乾淨淨。
主位上景帝聞言大喜,當即朗聲笑道:“好!承樊夫子吉言,今日大喜的日子,朕一定要喝個痛快!”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文武百官紛紛舉杯慶賀,秦菁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不經意的一側目才發現秦薇的異樣,然後下一刻還不及她反應過來,秦薇的身子卻突然繃緊噌的從座位上起身,跌跌撞撞的就要穿過大殿正中那些正在翩然起舞的舞姬往對面的席位走,她的目光空洞,尋不見落點,神色之間像是中了邪,整個人都如同木偶一般,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牽制了。
秦菁暗驚之餘便道不妙,急忙起身將她拽了回來,然則還是晚了一步,遠處珠簾後面的樑太后已經眼尖的察覺了這裡動靜,擡眸看了過來。
“皇姐,你怎麼了?”秦菁強行將秦薇按回座位上,手臂卻突然被她反手用力扣住,那指甲幾乎透過衣服扎進她的肉裡。
“我——我——”秦薇掙扎着還想起身,但是被秦菁按的太緊又動不得,秦菁的狐疑的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她的目光散亂,落點亦不十分分明,秦菁只能粗略的分辨她注目不動的是大晏使臣齊聚的那幾席。
付厲染今日並沒有來,但是對面的所有人都神態自然,察覺不出絲毫異樣,秦菁也分不清她到底是怎麼了,不過看她這時的狀態卻是必須馬上離席纔好。
秦菁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已經察覺到華服之下秦薇的身體在不受控制的顫抖,驚疑不定之下她忙是對靈歌使了個眼色:“靈歌,皇姐不勝酒力,你先扶她過去偏殿稍作休息!”
“是,公主!”靈歌會意不動聲色的上前,剛好隔離了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視線。
樑太后也覺得秦薇臉色不對,擔心之餘又再問道:“榮安,長寧她你沒事吧?”
秦菁生怕事情鬧大,但見秦薇還在失神就在她手背上用力的握了握,輕聲在她耳邊提醒道:“皇姐?皇祖母在問你話呢!”
秦薇乍一回神,臉上表情還是一片茫然。
樑太后耐不住又問了一句:“長寧?你還好吧?”
“沒!”秦薇這才如夢初醒,整個人都顯得十分慌亂,魂不守舍的再沒了後話。
秦菁見狀就進一步出來打圓場,刻意提高了聲音關切道:“皇姐,你頭還暈嗎?要不我讓靈歌先扶你下去休息片刻,喝碗醒酒湯醒一醒?”
秦薇聽到她的聲音,目光茫然移到她的臉上,但秦菁還是覺得她根本就沒有聽見自己說了什麼。
只是事不宜遲,實在不是追究的時候,爲了防止她當衆失態,秦菁不敢再遲疑,不由分說就將她推給靈歌囑咐道:“你先帶皇姐下去,好好照顧她,本宮去跟皇祖母稟報了就來!”
“公主放心吧!”靈歌謹慎的點頭,暗中施力半扶半拖着秦薇將她拉了出去,好在秦薇的神智一直潰散,並沒有掙扎或者吵鬧。
秦菁繞過身邊的幾個席位到上首的珠簾後頭對樑太后簡單的交代了幾句暫時安撫下她,然後就藉口跟着離席,徑自出了殿外急急地就要往偏殿的方向去尋秦薇,不想剛下了臺階旁邊的廊柱後頭就款步走出一個人來——
赫然正是白奕!
方纔殿里人多,她並未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此時不由的止了步子詫異道:“白奕?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白奕笑而不語,懶散的往身後的柱子上一靠,卻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不用追了,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
秦菁一愣,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所指是秦薇,心下不禁狐疑:“怎麼?”
白奕雙手環胸靠在那根粗大的紅漆柱子上,微微偏了腦袋輕聲一笑,然後目光就越過她看向那身後的中央宮。
秦菁知道他肯定有話要說,就也扭頭沿着白奕的目光看過去,那宮殿之內歌舞昇平人聲鼎沸,與外面的清淨相較,彷彿是被一道門隔開的兩個世界,觥籌交錯間入目的是很多戴着面具虛假談笑的面孔,明明有很多的人,可是仿若是能感知到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一樣,秦菁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在看那樊澤。
說實話,無論是樣貌還是氣場,樊澤都不及付厲染的一半,但是那片紙醉金迷的燈影裡,別人的寒暄或者笑臉或多或少都能辯出幾分敷衍的意味,唯有他——
纔是這市井當中最虔誠的信徒,隨意而狂放,完全的融入期間。
秦菁的心裡突然慢慢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有什麼隱秘的真相觸手可及,但是就差那麼一點點一點點,還是讓她琢磨不透。
她斂住呼吸,復又把目光移給白奕。
白奕抿抿脣,目光一直沒有從樊澤身上移開,半晌才慢慢的開口吐出幾個字:“他是紀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