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幌微飄,燭火輕搖,龍鳳香燭宛若泣血,淌下滴滴燭淚,映着軒窗上刺目的喜字,竟勾勒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新郎在新娘的“攙扶”下步入了洞房。
慕容拓和赫連穎平躺於紅色鴛鴦錦被上,身下壓着一條潔白的長巾,用以見證赫連穎的貞潔。
赫連穎見慕容拓毫無反應,於是側身,拿過慕容拓的手,揭了蓋頭,那是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膚如雪,眉如黛,美眸聚輝光,脣角含朱丹,下顎挑優弧,雙耳墜珍珠。
可她容顏再美、再精緻,於慕容拓而言毫無吸引力。
赫連穎似早已預見慕容拓的冷淡,兀自褪去喜服,露出紅色鑲鈴蘭花的裡衣。
“請相信我,我比你更不想圓房,這是我的使命,從我冊封爲公主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要爲北齊犧牲所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赫連穎輕聲嘆息,衣衫一件一件地散落,雪白光滑的肌膚暴露在充滿紅色豔光的房內,顯得那般突兀迷人,像染了層淡雅的芙蓉花汁。
她掃了眼一臉憤色的慕容拓,不客氣道:“痛的是我,享受的是你,你何必拿那樣怨恨地眼神瞪我?”
“卑鄙無恥的女人!”慕容拓將頭轉向內側。
這個男人,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她?
赫連穎定了定神,並不想鬧得太僵,語氣緩和了一分:“你真是得了便宜還不賣乖,你就當它是一場交易吧,明日醒來,我們一同啓程返回南越,你名義上做着駙馬就好,至於你要去追求什麼樣的女子,我不會干涉。”
慕容拓的嘴脣抽動數下,冷冷道:“名義上的駙馬?那你爲什麼一定要跟我圓房?不知廉恥!”
赫連穎沉默,躺在慕容拓的身側,男子特有的氣息和幽香一下子籠罩了她,她捏着胸襟絲帶的手一縮,萬千糾結化爲一聲嘆息:“好,我告訴你。如果你不肯做我北齊內定的儲君,我唯有懷了你的孩子,讓他繼承帝位,屆時,你想遠走高飛也成。”
赫連穎在說這話時,苦澀多過於羞澀,沉重多過於欣喜。
噁心噁心噁心!
慕容拓沒好氣地道:“你們北齊旁支血脈還有那麼多孩子,我可一個都沒殺!”
“那些……”赫連穎絕美的面龐上漾起一抹冰涼的笑,“都不是赫連家的血脈。”
慕容拓驚愕,卻目不斜視,赫連穎曼妙的身姿朝他靠了靠,單手支着頭,打算強行進駐這個男人的視線,慕容拓卻乾脆闔上眸子,赫連穎微怔,復又平躺,夾雜了一分愁緒,道:“自從我父皇這一輩開始,赫連族的男子便失去了生育能力,那些親王的孩子都是紅杏出牆的結果,很駭人聽聞吧。”
慕容拓的瞳仁動了動,不語。
赫連穎又道:“我的祖母是一名宮女,被先皇寵幸後,遭到太妃的嫉恨,最終落了個拋屍亂葬崗的下場,上天垂憐,我祖母僥倖醒來,當時她腹中已經孕育了我母親,按照倫常,我父皇是我的舅舅。原本我父皇還有一位姐姐——長公主,但長公主誕下一對雙生男胎不久,便府起大火,公主府內無一人存活。”
慕容拓冷哼一聲,似不信,更似不屑。
赫連穎露出本不屬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的哀色:“所以,我的身上流着赫連一族的血脈,在同輩的親王子女中,唯我一人是赫連血統,父皇怕我像長公主一樣,遭到皇叔們的暗算,於是尋到我後,只對外宣稱我是他的義女,如此,方能讓皇叔們放鬆警惕。現在你明白了吧,我身上肩負着傳承赫連一族的重任。”
“你的重任與我無關,趁尚未鑄成大錯,你自行離開,看在你們投降的份上,我既往不咎,否則,我會讓你和那老皇帝死得很難看!”慕容拓闔上眸子,雙手平放,貼着柔軟而帶了絲絲涼意的錦被。
赫連穎不爲他的疾言厲色所懾,接着道:“爲了不成爲敵人要挾我的把柄,我祖母手刃了我的父親、母親,最後自刎於墳前。”
陳述這件家門血案時,赫連穎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若講的是誰家死了小貓小狗,她渾然不在意似的。
慕容拓的眸子裡劃過一抹詫異,直覺告訴他赫連穎並未撒謊,可她究竟是暗自錘鍊了多少遍才能讓自己麻木成這個樣子?
赫連穎褪去裡衣,纖細的素手放在脖子後的絲帶上,只要輕輕一拉,脫下最後一件肚兜,她就與他坦誠相見了。她的手微微顫抖,自己並非青樓妓子,怎會不怕?
她揮手,滅了一對燒得血旺的龍鳳紅燭。
整個喜房一下子暗沉無光,適應了光亮的雙目出現了瞬間的盲,不過,她並未停下手裡的動作,同時,分了一分心思留意着慕容拓的呼吸,她能明顯感覺到來自他身上那股濃濃的厭惡,這於她而言,無疑是種羞辱。
誰都知道赫連穎是北齊最璀璨的明珠,是赫連風背後的軍師,是朝堂上一顆閃耀的新星。多少王公子弟妄想成爲她的駙馬,但從無一人能達到她理想的標準。今夜,她和父皇找到了合適的人選,便勢必要促成這段曠世良緣。
她對慕容拓,沒有感情,甚至感覺也沒有多少,她心裡想的無非是找個合適的人傳宗接代,但眼下,慕容拓對她極具誘惑的風情嗤之以鼻的態度,倒令她暗生欽佩,不由地羨慕起那名被慕容拓深愛着的女子,同時好奇,那該是怎樣一個風華絕代的人兒?
赫連穎已赤誠,於是開始抹黑替慕容拓寬衣,素白的手輕輕拂過慕容拓健碩的胸膛,笨拙地拉開喜服的綢帶,時不時碰到那富有彈性的肌肉,臉漸漸地滾燙了。
她悄然深呼吸,告誡自己,這是使命!
暗夜遮掩了她略顯彷徨的神色,也遮掩了慕容拓黑寶石般璀璨的眸子裡閃過的暗光。
慕容拓的上衣已被褪去,赫連穎的雙頰燙得如火在燒,手停頓在慕容拓褲腰帶的上方,遲遲不敢有所動作。
這根本不是色誘,是霸王硬上弓,她堂堂一國公主,竟然要通過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去征服一個男人,想來着實叫人難以接受。
然而,儘管心有千千結,終敵不過多年來日漸濃厚的使命感。
她的貝齒緊咬住紅脣,勉力剋制幾乎跳爆胸腔的心臟,把心一橫,將手探入其中……
嘭!
慕容拓一腳將她踹開了去!隨即,噴出一大口鮮血,染紅了身下那方雪白的布巾,瑰麗妖嬈,腥鹹的氣味在喜房內瀰漫升騰,沖淡了馥雅的薰香,與歡好的氣味不同,它鹹得有些苦澀。
赫連穎忍住腹痛,顫顫巍巍地扒着凳子站起,出掌打出一道勁風,掀開了窗櫺子,冷風和稀薄的月輝同時灌入,吹着她一絲不掛的身軀,映着她嫵媚動人的容顏,只是那傾世容顏上,寫滿了詫異:“你……你逆轉筋脈了?”
他瘋了嗎?寧願逆轉經脈也要逼出體內的軟骨散,這是在飲鴆止渴!
慕容拓換上自己的衣衫,將文書和玉璽收好,繞是他練就了靈慧傳授的高級功法,此刻逆轉筋脈仍是耗損了大半的元氣,甚至,不少脆弱的筋脈已然斷裂。
赫連穎素手一翻,隔空取物,簡單披了件外袍,攔住慕容拓的去路:“曲公子,我不會讓你離開的,你若在全盛時期,我打不過你,但你現在只剩不到三成功力,想要留住你並不是什麼難事,你不要逼我動手!”
慕容拓二話不說,一掌劈上了赫連穎的天靈蓋。
赫連穎沒想到慕容拓真敢跟她硬碰硬,用的還是最直接最狠辣的殺招!
她腳尖輕點,一躍而起,後退十數步,慕容拓趁機將內力沉入下盤,破窗而出,施展忍術消失在了赫連穎的視線。
侍衛聽到動靜,在門口高聲詢問:“公主,發生什麼事了?需要護駕嗎?”
“沒事,你們退下,沒有本宮的吩咐不得入內。”赫連穎穿戴整齊,將墨發隨意用髮帶束於腦後,拿上寶劍,“曲修宜,逃到天涯海角,本宮也要將你追回來!”
慕容拓出了京都,直奔與暗衛們會合的地點,那裡,早已備好千里良駒,他不是不想殺了赫連穎和赫連風,只是誠如赫連穎所言,他功力大減,根本打不過他們。
慕容拓和五名暗衛踏上返回南越的征途,三日,馬不停蹄地跨越邊境,進入洛邑需要三日時光。他迫不及待地咬返回京城了,當他被五花大綁架入洞房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臭丫頭,他突然很想抱她、吻她……
將速度提到了極致之後,寒風像無數根細長的銀針,刺痛着他的眉眼和雙頰,又自他耳旁呼嘯而過,吹起鬢旁散落的幾縷墨發,悠揚翩飛,如幻如梭。
今夜,月光獨好,茫茫草原,遮掩於瑞雪之下,顯得那般空曠而寂寥。不遠處,即穿過一片罕見的林子,便能抵達下一座城。
雖然他的行蹤高度隱秘,除了慕容錦、桑玥和桑楚沐,南越再無他人知曉他的動向,但長久習武的緣故,他還是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好應對林子裡隨時可能會出現的突發狀況。
咻!
就在即將離開穿過林子時,一支箭矢自的叢林深處竄出,與馬蹄聲混合一體,實難叫人分辨。
慕容拓的脊背一涼,快速抽出寶劍揮向後背,擋開了箭矢。
“呵呵呵……”一串清冷的銀鈴笑聲平地而起,冷風呼嘯,枯枝敗葉嗚嗚淺鳴,一道白色身影踏空躍過,華麗落地,身旁激起了三尺多高的雪霧。
慕容拓等人迅速勒緊繮繩,緩衝停馬的過程中,慕容拓看清來人的樣貌,他悄然將懷中的文書和玉璽交給暗衛首領,傳音入耳:“不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交到我大哥的手中。”
他給五人打了專用手勢,五人分頭擇了不同的道路,返回南越。
碧洛並未追趕任何一名離去的黑衣人,於她而言,要剷除的人只有慕容拓!
慕容拓仰頭大笑,一邊拖延時間,一邊運功療傷:“哈哈!碧洛,你的膽子夠大!竟然追到北齊來了,怎麼?被通緝和追殺的滋味兒好受嗎?”
上回,他輕易傷了碧洛實屬偷襲,而且在碧落無法分心的情況下進行的偷襲,這並不代表,真槍實戰、單打獨鬥之下,碧洛就真遜色他許多。他派了無數的殺手追殺碧洛,莫不都是被她殺死或者無功而返,可見,這個聖教大祭司,絕非浪得虛名。
碧洛一襲白衣,手持長劍,月光打在劍刃上,反射出一道犀利冰冷的光,她皓皖一轉,光束映上慕容拓燦若星河的眸子,他微眯,揚劍,嚴陣以待。
“慕容拓,你害得我身敗名裂,我要將你碎屍萬段,以泄我心頭之恨!”
碧洛決絕說完,運足內力,高舉長劍,一擊斬斷馬蹄,只聽一聲慘烈的嘶吼,馬匹仿若跪地,朝下撲通降了個高度。
慕容拓單掌擊馬,借力一躍,騰空而起,像一璀璨的煙火,驟然閃耀出刺目的厲芒,手中的寶劍挽了個詭異的弧度,帶動九道劍影,真假難辨。
碧洛大駭,這是玄冥劍法,慕容拓究竟勾結了大周的誰?
來不及多想,碧洛單臂一震,同樣的招式自她手中霸氣地使出!
這一回,慕容拓也驚愕了!老禿驢不是說玄冥劍法是他獨創的,南越根本無人知曉,更不會有人學過嗎?那麼,碧洛是跟誰學的?
同樣的招式,同樣的步伐,同樣的劍影,但,慕容拓只剩三成功力,遠不足以對抗碧洛的全力擊殺。
二人的劍在暗夜中擦出了金色的火星子,碧洛轉身打出一掌,慕容拓唯有硬着頭皮接上,一股冰寒的內力衝破他的封鎖,自少澤穴轟入體內,所向披靡,開始紊亂他的奇經八脈,撕扯他的五臟六腑。
胸腔的內力驟然爆裂,他迅速用所剩無幾的真氣將其逼上喉頭,鮮血像被踩破的球,噴薄而出,在碧落的肩胛和胸襟開滿妖嬈的曼珠沙華。
碧洛趁機補上一腳,慕容拓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搖曳得晃了晃,打了個旋兒,撞上了一棵冰冷的古樹,脊背一硬,胸脯一痛,他已趴在了雪地中。
慕容拓怎麼這麼不經打?難道……他早就受了傷?
這個大膽的猜測令碧洛笑得肩膀都在顫抖:“呵呵呵……慕容拓,你也有今天?原本我打算和你同歸於盡,看來,沒那個必要了,等我殺了你,就返回京城宰了你的小情人,讓你們到陰曹地府做一對苦命鴛鴦!”
碧洛一劍刺入慕容拓的胸膛,令她詫異的是,慕容拓不僅沒有閃躲,反而故意迎上,利刃穿透他的脊背,發出撲撲的血肉裂帛之音,幾乎是同一時刻,慕容拓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捉住了碧洛的手腕,笑得面目猙獰:“恐怕你沒那個機會了!”
再次逆轉經脈,催動丹田所有的真氣。
碧洛被他那猛獸般嗜血的兇光給狠狠地震到了,她想抽回手,奈何他抓得實在太緊,於是她運內力於手腕,打算震開,卻發現他的手掌像流轉着無數氣旋一般,將她吸得緊緊的,她的眼眸涌現了一絲懼色:“你……你要幹什麼?”
慕容拓斜睨着她,嘴角一勾,像個飲血妖獸:“跟你同歸於盡!”
“你想自爆?”碧洛的瞳仁陡然一縮,同歸於盡她不是沒想過,但那是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如今慕容拓受了傷,明顯處於強勢地位的她不甘心死在一個有傷在身的人手中!
她的長睫飛速眨動,皮笑肉不笑道:“慕容拓!有話好好說,大不了我放你一馬,待你傷勢痊癒,我們再一決高下!”
慕容拓從來沒有笑得如此妖嬈過,本該清冽璀璨的眸子,此刻暗沉無光、血色無邊:“想等我鬆手,你再一劍了結我,哈哈哈!你當我傻子?反正都是死,拉一個墊背的,我會覺得蠻划算!”語畢,他將最後一股真氣匯入丹田,咬牙……
“住手!”一道黃色身影從天而降,揮劍刺向碧洛,碧洛勃然變色,奈何她根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赫連穎的劍斷沒入自己的腰腹,劇痛來襲,她痛得渾身打了個哆嗦。
慕容拓收回真氣,劍刃離身,他與碧洛同時癱坐在了雪地中,
赫連穎拔出寶劍,碧洛迅速從懷中擲出一枚煙霧彈,赫連穎唯恐煙霧有毒,趕忙帶着慕容拓,施展輕功躍上枝頭。
“咳咳咳!”慕容拓每咳一聲都會溢出一大口鮮血,赫連穎掏出一粒藥丸塞入慕容拓的口中,並點了他肩胛的大穴,不讓血流得更加兇猛,驚詫地責備道:“你說你,竟然樹了那麼大一個強敵!留在皇宮不好嗎?就不會差點丟了性命!”
慕容拓推開她有些靠近的身子,低喝道:“滾!”
要不是赫連穎給他下藥、逼他成親,他會爲了將藥逼出體外而耗損了七成內力?說到底,他差點命喪黃泉,赫連穎可是“功不可沒”呢!更氣憤的是,以她的身手,明明可以殺了碧洛,她卻心慈手軟只重傷了碧洛,碧洛殺他不成,必會調頭去害桑玥!
慕容拓徐徐散發出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和深惡痛絕的眼神泄露了心底的思緒,赫連穎難爲情地低下頭,聲線裡夾雜了不易察覺的愧疚:“我們回去吧。”
“回去?”慕容拓聲若寒冰道:“赫連穎,你跟你父皇一樣都腦子有毛病!我告訴你,我不會做北齊的駙馬,也不要跟你生孩子!就算你不擇手段,趁我受傷讓自己懷了孕,我以性命起誓,一旦恢復功力,一定宰了你和你肚子裡的孽種!”
赫連穎呆怔了,眼前這個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可他的雙眸就像是有人刻意在暗獄劃開的兩道口子,沒有絲毫生機,流轉的盡是毀天滅地的冥光,這樣的他,與昨日所見的雖桀驁冰冷但朝氣蓬勃的紈絝子弟判若兩人。
赫連穎瞬間得出結論:他是認真的,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和她僥倖懷上的孩子!
“爲什麼?”
“你不配!”
赫連穎方纔強賽給他的藥丸逐漸發揮了藥效,一股清新之力滋潤着他的丹田,他閉眼,調息片刻,勉強恢復了些體力,他跳下雪地,顧不得胸襟已被傷口滲出的鮮血浸染得粘膩溼漉,翻身上了赫連穎的馬,一手捂了捂胸膛,一手抓緊繮繩,策馬消失在了白霧茫茫的夜色中。
赫連穎望着慕容拓遠離的方向,素手不由自主地也捂住了胸口,空,這裡,突然好空!
南越。
一月時間如白駒過隙,再有幾日,就是除夕了。
這一個月,發生了許多大事,先是韓玲萱死於頑疾,再是韓正齊歸家途中突然遭惡賊搶劫,不幸身亡,惡賊已被斬首。所謂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韓丞相的長子暴斃,次子韓正楠卻一舉被提拔爲二品尚書令。
當然,頑疾也好,暴斃也罷,都是對外宣稱的冠冕堂皇的說辭,桑玥明白,韓玲萱是死於花柳病,至於這花柳病是如何染上的,得問裴浩然了。
那晚,韓玲萱的確被迫接了客,但玉芙蓉安排的都是乾乾淨淨的小廝,真正的嫖客是裴浩然暗中送進去的。據玉芙蓉透露,一名尖嘴猴腮的年輕人,揮霍千金要買下“奴依”一夜,春媽媽見錢眼開,當即就應允了。
試問,除了裴浩然,還有誰會出手如此闊綽?
丞相府並未找怡紅院的麻煩,因爲當天下午,許多百姓親耳聽聞“奴依”自稱是丞相府的小姐,這種傳言在經過曲修宜的大肆渲染後已鬧得人盡皆知,只要怡紅院的人出事,立即就會有人懷疑丞相府,屆時,被扣上一頂“爲保清譽而殺人滅口”的罪名可真不是韓丞相所樂見的。
至於韓正齊的死,自然是慕容宸瑞的傑作了。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金鎖,代表的是她的誠意。
那支毒鏢只有麻痹的作用,並不會致死,但慕容宸瑞絕對看得出,她想要韓正齊的命。慕容宸瑞接受她的誠意,就必須殺了韓正齊。如果不接受,仍舊要一意孤行,追殺她的父親,那麼下一次,抹了劇毒的鏢就會刺入慕容宸瑞的眼睛。
如今,有了荀家的支持,即便和慕容宸瑞槓上,她也不覺得自己一定會是輸的那一方。當然,真要鬧到那般田地,雙方付出的代價必定是慘重的,所以,她那晚示好的成分居多。照着丁山傳回來的消息,慕容宸瑞應該是停止了對父親的追殺。
曲修宜做了大理寺少卿,倒是能爲她開開後門,時常去“見見”慕容歆。慕容歆的案子遲遲沒有審,因爲碧洛還未出現,她能想到的,慕容宸瑞也能想到。將碧洛引來京城,全靠慕容歆了!
慕容歆如今是生不如死,一方面,知曉了麟思從頭到尾都只是在欺騙她,從沒喜歡過她一星半點,甚至,每次行房之前,麟思必須服用催情散,才能忍住心底的噁心和她翻雲覆雨,而她這個自詡清高的公主竟然被騙得團團轉,還動心了!
這個事實,狠狠地踐踏了慕容歆的自尊!然而,麟思對她的報復絕不僅僅停留在表面的陷害,最後一次歡愉時,她含淚吞下的避子湯中,被麟思悄然下了蠱毒。現如今,每每蠱毒發作,那可真是“銷魂舒適”啊!
太醫束手無策,靈慧當然不會給她解毒,那麼,只剩碧洛了。
慕容耀已將消息通過聖教的會衆散播出去,碧洛接到消息,立刻就會返京。
冬陽耀目,連帶着寒風都稍了一抹暖意。
涼亭中,一壺花茶,一張伏羲琴,一碟糖棗糕,某人,心情愉悅。
北齊最終臣服了南越,慕容錦和父親已班師回朝,如今正在皇宮面聖,又或者,是在攝政王府進行着秘密談判。
他,也快回來了吧!
“小姐,你笑什麼呢?”蓮珠往爐子裡添了塊紅羅碳,歪着腦袋問道。
桑玥穿一件素白羅裙、湛藍色對襟短襖,對襟處用白色冰絲繞了兩個同心結,中間鑲嵌着璀璨的圓形藍寶石,自從冬宴之後,楚嫿就迷上了給她設計衣衫,三不五時就將她叫去攝政王府,親自比畫、親自繪圖、親自選材,再交由京城最好的繡訪趕製,每一件都是絕世精品,弄得桑玥幾乎要懷疑,楚嫿這輩子是不是特遺憾沒能生個女兒?
再加上冷香凝縫製的好幾套衣衫,她每天換不同的花樣都穿不完。
聽到蓮珠的問話,她笑容淺淺,語氣淡淡,清冷的眸中卻漾起了一抹喜色:“難得一連幾日都是大晴天,你看,周圍一滴雪都沒有,太陽又暖烘烘的,我幾乎以爲春天要來了。”
“暖嗎?”蓮珠搓了搓僵硬的手,呵出白色的霧氣,“奇怪了,小姐你平時最怕冷了。”今天卻破天荒地要涼亭裡欣賞風景,連她都覺得冷呢!
怕冷?是啊,她一直很怕冷,心也比誰的都冷。可現在,她的心就如同這嬌黃的冬陽,不知何時竟有了微不可察的暖意。
蓮珠發現桑玥又開始笑了,不由地擰了擰秀眉。憑心而論,小姐是個很愛笑的人,只是一般都笑得很冷,不像今日,嘴角的弧度不大,眼底的華光卻很溫柔和暖。
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打趣地道:“小姐,慕容公子好久沒出現了!”
“嗯,”桑玥捧着茶杯,垂眸,眼底的華光似跌落杯中,蕩起了柔柔淺淺的漣漪,她清晰地瞧見水中的倒影,那笑、那眸光陌生得令她唏噓,“快了,除夕之前會來呢。”
蓮珠背過身,捂脣偷笑,小姐這是少女懷春了吧!
桑玥如何不知蓮珠的想法,不過也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她就是想慕容拓了,比一點點還多一點。
“桑玥。”
一道熟悉的男子聲音自身後驟然響起,會這般喚她的人,爲數不多,她的身子微僵,但心底並沒有過多的喜悅,悠悠轉身,行了一禮:“見過慕容世子。”
慕容錦溫潤的目光落在桑玥美如璞玉的嬌顏上,上次一別,已過去數月,她的個子又高了不少,五官也精緻了不少,只是那雙眸一如既往地清冷孤傲,拒人於千里之外。
慕容錦身穿寶藍色裘袍,袖口和斜領的衣襟處鑲了白色兔絨,看上去,華貴優雅,溫暖宜人。他邁上臺階,扶起桑玥的手臂,輕聲道:“說了,不要這麼多虛禮,你老是記不住,小腦袋瓜子究竟裝了什麼?”
桑玥抽回手臂,指了指對面的石凳:“世子,請坐。”
慕容錦依言落座,桑玥命蓮珠斟了茶,自己才坐下,脣瓣含笑:“這一路,多謝你的關照了。”
慕容錦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脣角的笑意如杯中的茶水一般溫暖:“你能想通,我很高興,慕容耀那人,的確太陰險狡詐了。”
不是她想通的,是慕容拓四處搜尋證據讓她相信的。不過這話,她不會說出來,她笑了笑:“只怕除了他,還有太和宮那位吧。”
慕容錦將茶杯放下,雙指捏了一塊他從未嘗試過的甜點,吃了一口,發現並不如想象中那麼難以接受:“你跟她有深仇大恨嗎?”
“她追殺我父親,這還不夠我恨她?”桑玥避重就輕道,“定國公府同靖王府決裂了,攝政王府也該同太后做出個了斷,這樣,才顯得雙方都有誠意,不要認爲定國公府與攝政王府交好是因爲我和慕容拓的關係,相信我,如果攝政王殿下和太后一個鼻孔出氣,我立即就會將劍對準攝政王府。”
慕容錦從桑玥的語氣裡可以探出她對太后濃烈的恨意,絕不僅僅因爲那些並未對桑楚沐構成多少傷害的追殺,不過她不想說,他便也不問,只淡淡笑道:“你和拓兒……還好嗎?”
“不勞世子費心,我們很好。”
桑玥一盆冷水潑過去,慕容錦溫潤的笑意裡摻了一分涼意,她話鋒一轉,打量着慕容錦的神色:“談正事吧,我有點擔憂,攝政王府要和太后決裂……好像有點困難呢。”
慕容錦的食指輕敲了兩下桌面,桑玥對蓮珠吩咐道:“我有些冷,你回院子取一件氅衣過來。”
“是。”蓮珠福了福身子,退出了涼亭,往棠梨院的方向而去。
慕容錦凝神聚氣,確定四周除了他安排的暗衛,並無閒雜人等,才斂起脣角的笑,換了一副少有的淡然面孔:“你知道了?”
桑玥低垂的眉眼微微揚起,慕容錦已在極力壓制了,所以他只是神色淡淡,其實他的內心早已怒火中燒了吧。
“已經發生的事,我們改變不了,唯有將傷害降到最低,這件事,不僅我知道,慕容耀和慕容歆也知道,慕容歆是個將死之人,不足畏懼,你該擔心慕容耀,我可不希望定國公府好不容易投靠的一顆大樹,最後變成了一塊朽木。”
慕容錦目光遠眺,意味難辨:“沒有不變的盟友,只有永恆的利益,一旦我們聯手,慕容耀或許會和太后走上同一條船。”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敵人聚成堆,她才能放心地往裡頭捅刀子,“話又說回來,你父王,捨得?”
“捨不得。”慕容錦直言相告,儘管他不願承認,但那麼多年,父王心裡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那個女人,“太后也好,容青瑤也罷,都是她的替身,但凡與她有丁點兒相似之處的人,我父王都捨不得。”
“她”就是冷香凝無疑了。果然,只要是個人就有弱點,冷香凝這絕世美人,不知是多少男人的弱點。
桑玥呵呵一笑,不冷不熱,卻含了一分嘲諷:“那可未必,我倒是覺得殿下是個難得的聰明人,就算他真有不捨,也不是對冷瑤。”她的心裡隱約有個大膽的猜測,且看這件事進展如何,再行定論吧。
慕容錦不明所以,桑玥又道:“容側妃落水,被裴浩然就起來後,殿下冷落了容側妃三日,僅僅三日容側妃再次一躍成府裡最受寵的妃嬪。”
慕容錦喟嘆:“不錯,我母妃如今是備受冷落。”
桑玥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你見過香凝皇后嗎?”
慕容錦搖頭:“只偶然在我父王的密室中看過她的畫像。”
桑玥繼續循循善誘:“你覺得容側妃和她像在哪裡?樣貌還是神情?”
慕容錦起身,雙手負於身後,道:“嚴格說來,香凝皇后宛若天人,容青瑤算得上蒲柳之姿,與香凝皇后卻是螢火對日暉了,她像的,是眼角那一瞥清純而不失嫵媚、厚重而不覺沉重的風情。”
“沒錯,就是眼神,”其實還有聲音,但這個,她可不好說,否則就暴露冷香凝的身份了。她似笑非笑地行至慕容錦的身側,鎖定他略顯憂鬱的眉眼,“你說,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怎麼偏偏眼神會那麼像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慕容錦的思緒豁然開朗,大掌一握,若有所思地點頭:“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桑玥抿脣,微微笑了。
慕容錦也笑了:“你很狡猾。”
桑玥繞了繞腰間的穗子,眼底的笑意加深:“沒辦法,我性子有些急呢,攝政王殿下要溫水煮青蛙,我卻想快刀斬亂麻,不得已,只能勞煩世子逼一逼殿下了。”一旦慕容宸瑞和冷瑤徹底決裂,她就要開始那個計劃了。
慕容錦發現桑玥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於是和煦一笑:“今晚有燈會,我帶你去逛逛。”
普陀寺。
一間密室內,慕容拓未着寸縷,泡在熱氣氤氳的紅色藥水中。今天,是第七天,泡了整整七天,他仍未清醒。
靈慧探出雙指,貼住他脖頸的大穴,將一股真氣緩緩注入他體內,繞着奇經八脈循環了一圈,確定暢通無阻才收回手。
臭小子,被人傷得一腳踏進了鬼門關,真是丟臉!他英明神武了大半輩子,怎麼就教出個這麼不中用的徒弟?
不過有一點他相當疑惑,慕容拓怎麼會被玄冥劍法所傷?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慕容拓遽然轉醒,大口呼吸着,清澈無瑕的眸子因久未睜眼而略顯迷離,他環視四周,看見面色鐵青的靈慧,才憶起自己在暈過去之前趕到了普陀寺。
“臭小子,你終於捨得醒了?下次再傷得這麼厲害,可別再來煩我,死在外面得了!”靈慧言辭刻薄,手裡卻遞過一顆自制的藥丸。
慕容拓將藥丸吞下,揚眉一笑,帶了三分慵懶、兩分調皮:“我死了,桑玥該傷心了。”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桑玥相處久了,慕容拓也變成了一隻小狐狸。
靈慧單掌掐住慕容拓的肩膀,痛得慕容拓的五官霎時扭曲成了一團:“臭小子,別總拿公主來壓我!”
他說話時,脣瓣幾乎不見蠕動,那聲卻蒼勁有力,敲得慕容拓耳朵生疼。
慕容拓倒吸一口涼氣,靈慧拍散了他體內的最後一塊淤血,面無表情道:“誰傷了你?”
慕容拓思付片刻,省略了赫連穎的片段,免得這老禿驢瞎告狀,害桑玥誤會他:“碧洛,聖教的大祭司,老禿驢,你不是說玄冥劍法是你獨創的嗎?她怎麼也會?難不成你是偷學的?”
靈慧狠狠地敲了他一記:“臭小子!我是你師父,你竟然一口一個老禿驢的叫!”
靈慧的掌高高掄起,慕容拓指着自己的臉,聳了聳肩膀,戲謔道:“打吧打吧,我待會兒要去見桑玥,她要是問起來,哼哼,老禿驢……”
“你當我不敢?”靈慧話音未落,一掌拍了下去。
慕容拓用內力震起一片水簾,躍出木桶,在水簾落地前,拿過衣衫披上,得意一笑:“惱羞成怒了都,看來玄冥劍法果然並非你首創。”
靈慧冷冷地掃過他毫不掩飾挑釁的眉眼,道:“我曾經教過另外一個人。”
……
年關將至,處處張燈結綵,熙熙攘攘的京城東大街,更是花團錦簇、彩燈比比皆是。原本寬敞的大街,因兩邊被小商販所佔而顯得狹窄。
彩燈像兩條蜿蜒的火龍遍佈在無月無星的蒼穹下,隨着風兒一陣一陣地吹來,火龍搖頭擺尾、上下翻騰,吸引行人駐足觀看或購買。剩餘的並不多寬的街道中,行人川流不息,幾近擁堵。一路上,有青年才俊、有中年婦孺,亦不乏遲暮老人和幼小孩童,當然,最搶眼的還是蒙着面紗的各家千金小姐。
桑玥便是其中一位。
原本,她並不多麼打眼,可凡她所過之處,莫不惹來好一陣行人驚歎和回眸,她不禁失笑,微弱的氣息吹得淡藍色面紗搖曳起舞:“世子,明日京城該爆出你與某家千金共賞燈會的傳聞了。”
“如果對象是你,我並不介意。”可惜,她蒙了面紗,無人知道與他暢遊東街的人會是誰。
這算什麼?表白?
桑玥的脣瓣微勾,眸光清冷,在順境收穫的愛情可並不怎麼可靠。兩家對立時,他隱忍不發;兩家同仇敵愾,他就想抱得美人歸?她跟他出來逛東街,可不是爲了賞燈。
“你在找什麼?”慕容錦發現桑玥一直在左顧右盼,卻又不是在欣賞多姿多彩的燈籠,不由地好奇相問。
“找魚。”桑玥坦誠相告,眸子裡閃過一絲戲謔,她大張旗鼓地坐着定國公府的馬車出門,碧洛若是來了京城,應該很容易尋到她,有這麼個免費的保鏢不用,豈不太可惜了?
慕容錦雙手負於身後,自嘲一笑:“你不利用我,壓根就不會理我。”
桑玥並不否認:“至少說明,你還有利用的價值。”
逾過東街的一半時,人羣忽然變得密集了許多,時常是三三兩兩、把臂相遊的年輕人,少不得會發生碰撞。慕容錦單手震開一名醉漢,開始警惕了起來。忽然,前方傳來爭吵聲,慕容錦和桑玥尚未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望見一簇火苗慕地升騰而起!
“着火啦!”
“走水啦!”
……
各種尖叫、各種奔走、各種逃逸、各種推嚷,令東街立時陷入了混亂不堪的局面。
慕容錦心中暗驚,急忙牽住桑玥的左手。
桑玥的身子一僵,赫然是兩隻手同時被人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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