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御花園已經是奼紫嫣紅、百花吐蕊。一簇簇鮮豔的花朵,聚集在葉片下,猶如無數只蝴蝶,微微張開翅膀,停在空中,凝然不動。清風吹過,一陣陣花雨飄落下來,地上像鋪上了一牀彩色的大錦被。
所謂賞花宴,其實就是個聚會的名頭,並不像除夕宴那般嚴謹,男賓席在御花園的北面,女賓席在御花園的南面,中間相隔萬千花卉、林蔭總總,但這並不妨礙大家相互結交的熱情。
林妙芝身穿碧霞雲紋連珠裙,緋紅如霞,行雲若水,天空湛藍,日月同輝,一向清新的她竟多出了好幾分嫵媚靈動。她頭梳百合髻,簪兩朵白玉珠花,薄施粉黛,一笑,嘴角還有兩個可愛的梨渦。
她自一片奼紫嫣紅中尋到了桑玥的身影,蓮步輕移,步步生蓮,桑玥只覺一片浮動的霞彩映入眼簾,定睛一看,竟然是林妙芝。桑玥打趣地說道:“你今日這身打扮,真的很美,我要是世家子弟,定被你勾了魂去。”
林妙芝俏麗一紅,因襯着胭脂,端的是嬌豔欲滴。她朝桑玥身後看了看,道:“你一個人來的?”
“還有蓮珠,不過她在門口候着。”
“我指的不是下人。”
桑玥眼尖兒地瞅見了林妙芝眼底的羞澀,這眉目含情的模樣……莫不是少女懷春了吧?桑玥心裡猜了個七八分,卻故作疑惑道:“哦,我大姐也來了,在牡丹亭內與幾位小姐們談笑風生呢,你找她?”
林妙芝跺了跺腳:“不是她!”
在桑玥的印象中,林妙芝一直是個心直口快、爽朗大夫那的少女,像今日這般羞澀得不敢拿正眼瞧人的模樣桑玥還是首次見到。
“妙芝,你說的是誰?該不會是我大哥吧?”桑玥注意着林妙芝的神情,發現她的臉越發紅了,這才停止逗弄她,“我大哥沒來,他在準備秋季的科考,別說是你了,就算我也沒能見上他幾面。”
“這樣啊。”林妙芝略有有些失望。
桑玥微微一笑,心裡與春風一般和暖:“我大哥說科考前不談婚論嫁。”
“嗯,有了功名傍身,才比較……”話未說完,她發現自己中了桑玥的套,羞澀地低下頭。
桑玥喜歡林妙芝的率真,也深諳她的品性,所以如果她對桑玄夜有意,她很願意幫她一把。“妙芝,我也不與你拐彎抹角了。你是林侯爺最疼愛的女兒,我大哥只是個庶子,你不介意嗎?又或者,你不介意,可林侯爺和侯爺夫人會同意嗎?在他們心中,比較看中我二哥桑玄羲吧!”
林妙芝點點頭,嘆道:“我父親的確有意與定國公府聯姻,也屬意桑玄羲多一些。你父親曾經帶桑玄夜和桑玄羲來過鎮國侯府,但我……我不喜歡滿身書卷氣息、滿口仁義規矩的呆子。我已經跟父親說了,我的夫婿要自己選!”
若只論心性,桑玄羲善良,桑玄夜陰狠。但若要說討好人、體貼人的手段,桑玄夜勝出的就不只一星半點了。
桑玥握住林妙芝的手,笑道:“那我祝你早日俘獲我大哥的一顆‘芳心’了,以後我一定多多多多給你下帖子。”
林妙芝羞得不行,趕緊轉移話題:“我跟你說件好玩兒的事。”
“什麼?”
林妙芝十分解氣地笑道:“就是韓玲萱啊,她上次不是被獵犬咬掉了四根手指頭嗎?我聽說她得了狂犬病,一輩子都治不好了。這就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那獵犬果然被做了手腳。慕容耀就是太過於信任裴浩然,所以對於他送的東西從沒有過任何懷疑,全部欣然接受。殊不知,裴浩然很早就想借他的手在京城波雲詭異的氛圍裡攪上一槓子。
牡丹亭置身花海,周圍皆是顏色各異、爭奇鬥豔的牡丹。桑柔、寧國公府的楚纖纖、安國公府的蔣茹和忠信侯府的嚴婷蘭圍着石桌坐下。
桑柔身穿白色軟銀輕羅百合裙、玫紅色如意雲紋衫,爲了遮掩臉上細長的疤痕,臉上撲了厚厚的妝粉。乍一看去,倒是瞧不出瑕疵。
蔣茹直勾勾地盯着桑柔的臉,半響後,有些討好地問道:“我聽說你受傷之後,靖王殿下和慕容世子都給你送藥了,有沒有這回事?”
桑柔點點頭,端起茶茗了一口,淡淡“嗯”了一聲。
嚴婷蘭睨了桑柔一眼,露出一個淺笑,眸子裡的神采卻不盡是友好:“好像慕容世子公務繁忙,讓慕容公子代爲送去的。”
蔣茹驚呼一聲:“真的呀?桑柔你的面子好大!我祖父去年壽辰,給攝政王府下了帖子,慕容公子都沒來呢,該不會是……慕容公子也喜歡上你了吧?”
桑柔面色極其不自然,她右脣角勾起,勉力一笑,用茶杯擋住脣,道:“怎麼會?蔣茹你想多了。”
一句話,細心的楚纖纖便聽出了異樣。桑柔的吐字並不十分清晰,就像半張嘴被縫合了似的。但楚纖纖不是那種搬弄是非之人,在心裡疑惑一下就好,當衆挑明給人難堪的事她還不屑於做。
嚴婷蘭就不同了,她向來是無事不歡:“桑柔,你出聲好奇怪,該不會是臉沒好利索,又或者……落下病根了吧?”
桑柔的手一偏,灑了幾滴茶水。病根?不,不會的,她只是沒有痊癒,不是病根!她深吸一口氣,胸口傳來一陣錐心刺骨的痛。說來也怪,臉上的傷口恢復得很快,胸部的傷口卻無法長合,每天滲血,原本今日母親不許她來赴宴,讓她在家好生養傷,但她哪裡能放過任何一個將桑玥比下去的機會?
出發前,她在傷口處墊上一塊去了漿的絹布,並用布條將胸部緊緊地纏繞了好幾圈,就是不希望傷口的血滲出來。結果的確不會滲血,可也嚴重不透氣。纔出來一個時辰,她已經感覺傷口粘膩得緊,被壓迫得劇痛的同時又有些瘙癢,就像先往傷口撒把鹽,再投放一羣螞蟻。箇中滋味,只有當事人明瞭。
原本她很想趁着喝茶的機會,用寬袖遮擋,另一手將布條拉送些,但被蔣茹和嚴婷蘭不停追問,她只得放棄手裡的動作,與她們聊起了天。
她捂住左臉,柳眉緊蹙道:“我的臉受過傷,太醫說得要過一段時日才能恢復,在那之前,不能用力扯到傷口,所以我說話才這麼小心翼翼。”
蔣茹杏眼圓瞪道:“桑柔,你是不是面癱了?”
桑柔勃然大怒,一改往日嬌柔形象:“蔣茹!你怎麼說話的?我只是舊傷未愈!哪裡面癱?你哪隻眼看見我面癱?”
桑柔輕言輕語地說話還不太明顯,但這麼一頓厲喝,斜嘴的症狀袒露無疑,果然是面癱了,至少是半邊臉面癱。
蔣茹和嚴婷蘭低低地笑出了聲,前者是覺得好玩兒,後者是幸災樂禍,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聽在桑柔的耳朵裡全都是諷刺的意味。楚纖纖神色淡淡,無悲無喜,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我懶得與你們一般見識!”桑柔冷冷地掃了她們一眼,起身離開了御花園。而本該在御花園門口的西紅也不見了蹤影,這讓桑柔越發來火,腳底生風,不管不顧地誤入了一處山石環抱的隱蔽之地,四周有人工水渠在緩緩淌着清水,偌大的石板路上有一方石桌、四個石凳。
忽然,一道青色身影繞至桑柔身前,幾乎嚇得她花容失色。
“桑柔!總算找到你了!”
桑柔看清來人是曲修宜,震驚之餘,怒氣更甚,年前的一幕幕像流星一般閃過她的腦海。要不是曲修宜上定國公府胡鬧、一口咬定自己與他已有夫妻之實,她會被迫接受老嬤嬤的驗身?
“曲修宜,你來這裡幹什麼?”
曲修宜面色鐵青,指着桑柔的鼻子道:“我幹什麼?我當然是來找你算賬!我就說上次那事兒很詭異,今兒方知是你給我下了五石散,我纔會出現那些不該有的幻覺!你原本打算利用我毀去桑玥的清白,是不是?你知道那次大鬧定國公府後後,我被我禁了一個整整一個月的足,還捱了家法!”
桑柔冷哼一聲,強裝鎮定道:“這些話誰告訴你的?你別聽他人胡言亂語,我根本不知道什麼五石散!還有,你被禁足、捱了家法是咎由自取,誰讓你去我家鬧的?我……我還沒怪你害我被人驗身呢!”
曲修宜捋了捋袖子,眼含兇光道:“你的貼身丫鬟叫西紅,沒錯吧?她說的話還能有假?哼!要不是你橫插一槓子,桑玥早就被指婚給我做媳婦兒了!你賠我一個媳婦兒!你賠我一個媳婦兒!”
不論是除夕宴還是靖王府的騎射比賽,曲修宜其實都有在場,見過了桑玥的光彩奪目後,對於這個本該唾手可得卻不翼而飛的媳婦兒就越發心癢難耐了,而害他失去桑玥的罪魁禍首就是桑柔!
曲修宜魔怔了似的朝桑柔撲了上去,將她按倒在石桌上,雙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桑柔死命掙扎,用手捶着曲修宜的胸膛。然而對於一個在氣頭上的人來說,桑柔的這點力度與撓癢癢差不多。
桑柔漸漸呼不過氣來,伴隨着她的劇烈動作,胸部的傷口似被重新撕裂了一般,痛得她快要昏厥過去。
“曲……曲……你……放……”她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桑柔連求饒都無法成功表達,曲修宜一邊掐着一邊罵:“敢利用我?你也不想想我曲修宜那麼多年的惡名是別人替我混出來的?”反正這個地方隱蔽得很,就算桑柔死在這裡,也沒人知道是他殺的!
一種史無前例的恐懼轟襲着桑柔的大腦,難道她就要這麼死掉了?“救……救……命……”
或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請求,她只覺得呼吸陡然一順暢,回過神來時,曲修宜已經倒在了地上。
“咳咳咳……”桑柔劇烈地咳嗽,引動胸口的傷口傳來陣陣尖銳的疼痛。
“桑小姐。”
桑柔睜開雙眼,這纔看清來人是裴浩然。他揹着陽光而立,面部陰暗,但五官剛毅而俊朗,那雙深邃如泊的眸子清晰倒映着她有些狼狽的模樣。
此時的桑柔猶如在沙漠裡行走了良久,終於遇到裴浩然這麼一潭清爽的水源,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溺在他的眼神裡。
裴浩然將桑柔扶了起來,平淡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恰如其分的關切:“皇宮雖說守衛森嚴,但畢竟大得很,這這些隱蔽的地方出點小意外根本無人察覺。桑小姐下次出來,記得帶上婢女。”
桑柔看着他舉止大方,氣定神閒,忽然心生惋惜,如果他不是個商人,該多好!
“多謝裴公子。”
裴浩然再次看到桑柔眼底的驚豔逐漸消弭,但與 第 060 章 地接近慕容拓。畢竟,慕容拓不近女色可是在京城出了名的,這也是爲何桑玥會比較放心與慕容拓做交易。
慕容錦之所以坦然接受恬郡主的示好,怕是早已洞悉她的初衷,也有意爲慕容拓和恬郡主牽條紅線罷了。
慕容拓啊慕容拓,你惹了桃花不自知,害得我替你背黑鍋。
慕容歆雖年近三十,但美貌如豆蔻年華,膚色白皙,眼眸大而晶亮,薄脣紅潤,下巴尖尖。在她身旁,是一襲紫衣的慕容耀。不知是不是因爲慕容歆的氣質過於冰冷,所以壓制住了慕容耀身上那股風流邪肆、放蕩不羈的感覺,今日的慕容耀看起來沉穩而高貴。
“桑家小姐何在?”慕容歆清冷的聲音彷彿在雪域高原繞了一圈,飄渺而冰;冷得有些不真實。
桑柔和桑玥向前一步,依次見禮。
“定國公府桑柔參見公主,公主萬福金安。”
“定國公府桑玥參見公主,公主萬福金安。”
桑柔的話音一出,所有人都弱弱地吸了一口涼氣,有些口齒不清啊,是他們聽錯了?
慕容耀知道桑柔的臉受過傷,可能尚未痊癒,所以說起話來頗有些費勁兒。他打了個圓場,微笑而恭敬道:“皇姐,我陪你去賞花,今年的牡丹開得特別豔。”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慕容耀在慕容歆面前可是半點不敢造次,但凡一絲一毫有悖皇子形象的特質全都消弭無蹤,彷彿之前那個妖孽突然就不見了,這……只是個長相相似的人而已。
慕容歆淡道:“既然如此,大家便各自賞玩吧。”
“歆姐姐!”恬郡主蓮步輕移至慕容歆的身側,面露焦慮道,“我的玉佩不見了!歆姐姐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它!”她方纔去換了套乾淨裙衫,卻發現脖子上的玉佩不翼而飛了。那塊玉佩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所以一定要找到!
慕容歆優雅地環顧四周,清清冷冷道:“既然如此,在找到玉佩前,大家就先在此候着吧。”
語畢,慕容歆給身後的侍衛打了個手勢,侍衛立即叫來了百名御林軍將御花園翻了個底朝天,半個時辰後,侍衛回來覆命:“啓稟公主,沒有找到玉佩。”
“那就搜身。”
一聽搜身,桑柔大驚失色,她可不希望胸部那般猙獰的傷口被人摸到。
此時,桑玥問了句:“大姐你怎麼了?臉色好像很難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慕容歆的美眸中閃過一絲意味難辨的波光,道:“將所有女眷帶去居安殿搜身,男賓們就地搜身。”
豔陽高照,天空飄過朵朵白雲,風裡夾雜了一絲暖意。
搜查的工作繁複而漫長,半個時辰後,終於有了結果。但這個結果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玉佩沒找到,倒是從裴浩然身上發現了一支金釵。
慕容拓驚詫得大叫:“哎呀!這不是桑大小姐的金釵嗎?我上次去定國公府還見她戴過呢!”
桑柔的金釵?在裴浩然的身上?慕容歆和慕容耀的心底泛起了一絲狐疑。事關女子名節,可別認錯了纔是。
裴浩然疑惑不已,這明明是桑玥的金釵,在莊子裡那晚,桑玥頭上戴的就是這支釵。當時她梳着同心髻,簪兩支銀釵和一支金釵,因對比強烈,所以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絕不會記錯的!
反正被發現了,他索性不再隱瞞:“慕容公子誤會了,這不是桑大小姐的,這是桑二小姐的。”
此時女賓們已經驗身完畢,桑玥和衆位女眷們回到御花園就聽到了他們在談論裴浩然身上的金釵是桑玥的還是桑柔的。
桑玥快步行至裴浩然身邊,先給慕容歆和慕容耀見了禮,才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天真地疑惑道:“裴公子,你怎麼會有我大姐的金釵?”
慕容歆和慕容耀互視了一眼,與裴浩然有“染”的究竟是桑玥還是桑柔?
桑柔厲喝道:“胡說!那金釵,我早就送給你了,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