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兩人互相仇視,那邊崔皇后已經卸下朱釵步搖,換上了往日在家才穿的羅裙。她見了父兄,心中自然歡喜無限,崔若平見到她,下意識就想像幼年那樣將她抱起,只是崔皇后身份今非昔比,兄妹又都已成年,皇帝在的時候還要跪下行禮,如今皇上走了,卻也沒法再像小時候那樣,只能帶着笑意望着她。
崔皇后做了多年皇后,性格又是如此,即使在她稚童時期,也不曾撲入父親懷中撒嬌,崔恩華看着女兒已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心中既遺憾又滿意。崔家的富貴已經到了頂峰,無論是官位還是名聲,再往上走,等待他們的就只有帝王的猜忌。本來他打算是待到邊疆問題解決,敵國不敢來犯,便解甲歸田,交還兵符,只是最近敵國似乎又有小動作,他回京,一來的確是多年不曾歸家,二來其實是想借這個時候給敵國機會,若他們在暗中搞鬼,那麼他不在,必定好下手的多了。
一步險棋,可若是走贏了,將會得到更多。敵國國力日益下降,心思倒是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愚蠢可笑的想要扳倒本國,崔恩華一直覺得他們頗爲煩人,要打便乾脆利落的開戰,總暗地裡搞些小動作算什麼?
崔家再富貴也富貴不到哪裡去了,他們的榮耀便要止步於此,崔恩華對宣華帝自然是忠心耿耿,可宣華帝對自己是什麼態度,他心裡也有數,所以當然知道,若是自己不在京城,掌上明珠入宮爲後,又會被皇帝如何對待。
明面上皇帝是不會對崔皇后如何的,甚至連句重話都不會說。坦白點,即便是崔皇后闖了天大的禍事,只要他崔恩華活着,只要崔若平活着,只要他們崔家男人有一個沒死,皇帝就不會對崔皇后痛下殺手。
崔恩華很清楚自家女兒是什麼性格,她和皇帝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可先帝下旨,他再是不願,也不能違抗。崔皇后在宮中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崔恩華在邊疆就已經想象得到了。
想要崔皇后過得好,自己就必須戰無不克攻無不勝,否則一旦讓人有機可趁,面臨的便會是整個崔家的傾頹。崔恩華的心願很簡單,平定鄰國後,將兵符交出,帶着妻子歸隱山林,給兒子物色個好媳婦,若是可以的話,將女兒一起帶走就更好了。
他們崔家人世代爲皇室效力,纔在他這一輩發展的如此強大,也因此引來了皇帝的忌憚。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個道理,崔恩華一直都是懂的。
得知女兒懷孕誕下龍子後,他當時沒說什麼,事後卻跟兒子在軍營裡痛痛快快喝了一整夜的酒,他真想看看外孫生得什麼模樣,可他不能回來,甚至不能跟遠在京城的妻子女兒取得聯繫。因爲她們就是皇帝的籌碼,有了她們在手上,皇帝才能暫時信任於他。
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崔恩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回京後會看到這樣一個——幾乎可以用“狗腿”來形容的皇帝。他當時都懵了,宣華帝以前瞧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回這麼熱情是爲哪般?崔恩華險些以爲對方是在麻痹自己,想要進京後直接上了埋伏的人馬將自己斬於馬下。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宣華帝的表現讓崔恩華感到無比熟悉——這不就是多年前自己求娶夫人時,在九齋先生面前的慫勁兒麼?一心一意想要討好,偏偏又不知對方喜好什麼無從下手,崔恩華覺得這個世界可太玄幻了,當年他離京的時候,小皇帝不僅討厭他,連渾姬都厭惡了個徹底,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扭頭看了崔皇后,發覺女兒氣色紅潤還稍稍圓潤了些,一看便是過得很好的樣子,心裡那塊石頭才落了地。雖然從崔夫人那裡聽說小皇帝如今對渾姬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可是沒親眼見到,崔恩華就是不放心。
晚上回了大將軍府,一家人都在,惟獨崔皇后缺席,崔恩華正唉聲嘆氣呢,家丁稟報說皇帝帶着娘娘來了!他以爲小皇帝是要留下來,結果沒想到對方識相得很,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崔恩華語重心長地教導崔皇后:“渾姬啊,你換上了往日常服,爹爹便不把你當皇后娘娘,爹爹只想告訴你,無論皇上待你如何,勿忘初心,勿忘咱們崔家祖訓。”
“爹爹放心,我不會忘記的。”崔皇后說,她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也因此,她對宣華帝的各種討好纔看得清,不會沉迷。
“好。”崔恩華忍了又忍,最終還是伸手揉了揉女兒的頭,摟住了她的肩膀,父女倆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時候崔若平走出來,見他們父女倆坐在走廊賞月,打趣道:“爹,邊關的毛月亮你還沒看夠,還要再看看家裡的?”說着也擠到崔皇后身邊坐下,蹭蹭她。“妹妹,何時讓哥哥瞧瞧兩位外甥?”
崔皇后道:“明日我回宮,哥哥可護送我回去,順帶便可見到兩個外甥了。至於爹爹……讓崔大將軍跟崔將軍二位送本宮回宮,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臣能護送皇后娘娘回宮,那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崔若平哈哈大笑,崔恩華也莞爾,崔夫人站在他們身後嘆氣:“你們三個,快快進屋吃飯,全是你們愛吃的。”
“走,再不進屋,你娘怕是要發火了。”崔恩華咋舌。他雖高大魁梧,在衆將士面前說一不二又極具領導能力,可到了崔夫人面前卻活脫脫是個妻管嚴,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
一手摟着女兒,一腳踹向兒子,崔恩華後半輩子都想這樣過。
只是一進屋崔皇后便瞧見了鄧銳,他已換下一身鐵甲,身着青色書生袍,眉眼俊秀。沒了風霜刀尖的戾氣冷酷,多了幾分柔和。見到她,鄧銳先是行禮,崔皇后忙道:“今晚乃是家宴,鄧將軍無需多禮。”
鄧銳自幼無父無母,被九齋先生撿到,尋家無果,便養在了膝下,可以說跟崔皇后和崔若平是一起長起來的。後來崔皇后入宮,他便投入了崔恩華麾下,從小兵做起,一路當上了將軍。
他天資聰穎,博學多才,只是沉默寡言,三人一起長大,他永遠都是話最少的那個。
很多話,一開始沒有說,便一生都失去了機會。
一家人剛剛落座,家丁又跑來稟報,說是皇上“又”來了。
衆人面面相覷,隨後便瞧見懷裡抱着一個,手上牽着一個的宣華帝笑嘻嘻地出現在房門口,還跟他們打招呼:“朕不請自來,諸位應該不會怪罪吧?”說着用力一捏掌中小手。大皇子被他捏的一痛,心裡罵了冒牌貨兩句,隨後露出甜甜的笑容,撲向崔皇后:“母后~~”
崔皇后接過小不點,驚訝地看着宣華帝,這人不是說不來麼?“皇上怎麼來了?”
“既是家宴,朕也是這家中一員,兩個小子哭喊着要找你,朕也沒辦法啊。”宣華帝搖頭嘆氣。“朕本來也不想打擾你們的。”
也不知有意無意,他刻意坐到了崔皇后跟鄧銳中間,還順手把懷裡的二皇子塞到崔恩華手中:“大將軍看看,二皇子是像朕多些,還是像渾姬多些?”
崔恩華手中驟然被塞進一個嗷嗷待哺的奶娃兒,嚇得他堂堂大將軍渾身僵硬,條件反射地把奶娃兒一把丟出去——
崔若平大叫一聲:“不可——”
奶娃兒在空中拋出了一個完美的弧度,最後穩穩地被一躍而起的鄧銳接住。衆人緊張地屏住呼吸,而後齊齊吐出,崔夫人第一個不饒:“你這是作甚?!孩子那麼小,你竟將他丟出去?!”這幸好是沒出事,若是出事了,他們崔家得把腦袋都賠進去!
崔恩華心知自己理虧,不敢多言,訥訥一笑,道:“我也是習慣……”在軍中常年操練,剛纔是塞他手裡,若是塞到另外兩人手裡也一樣玩完!
只是他心中不免對宣華帝懷疑幾分,這小皇子究竟是來參加家宴的,還是來給他找茬兒的?難道這之前的狗腿都是僞裝,實際上是想將崔家一網打盡?
宣華帝看到那道完美拋物線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完了,他本來是想表現一下自己的親和,自來熟了一點,但他都是真心的啊,萬萬沒想到的是大將軍會把奶娃直接丟出去……若非鄧銳眼疾手快接住……鄧銳!
他扭頭看向鄧銳,卻見鄧銳神色異常溫柔地凝視襁褓中的小奶娃,單手抱着,另一隻手逗了逗,宣華帝心裡特別不舒服,他很想上去把孩子搶回來,可崔夫人跟崔皇后已經過去了,小傢伙安然無恙,甚至沒有害怕,還咯咯的笑,露出粉紅粉紅的嫩牙牀,小傻瓜一樣。
二皇子心就是大,這一點大皇子是沒法比的,這孩子出生就喜歡笑,誰逗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