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西下,餘暉金黃。
羣山之間的荒草大道上,十餘匹快馬疾馳而過,然後忽地在一棵枯樹前立足。
“你,往西!”
“你,西北!”
“你,東南!”
“……”
領頭士卒背上斜插着四面旗幟,吩咐玩,將其中一面旗幟重重擲在地上,“五十里返,半個時辰後在此聚集!”
然後,十餘騎分散跑開了去。
這是南宋軍卒中的斥候。
大軍前行,斥候先行數十里探查情況,這是古代打仗不可或缺的環節。
像這樣的斥候隊,南宋軍中往往會同時派出十餘波。
大軍要駐紮,絕不能離敵軍太遠,要不然有被襲營的危險。
時間緩緩流逝,半人高黑色令旗立在草地上,兀自飄搖。
數十分鐘後,陸續有士卒馳馬歸來,各是滿面塵土。
但是那斥候十夫長卻遲遲不見回來。
離着半個時辰的時限越來越近,一衆斥候臉上都露出些微焦慮之色。
“兵長他會不會遇到元軍了?”
“時間還未到,莫要瞎說!”
“就是,兵長他福大命大,又是老卒,怎會出事?”
可是,隨着時間流逝,衆士卒臉上的焦慮與擔憂之色還是漸漸濃郁起來。
“時辰到了!”
“兵長他怎的還未回來!”
“咱們怎麼辦?”
“要不再等等?”
“不行,軍令如山,我等先行回營!”
“走!”
一衆將士遠眺着十夫長離開的方向,眼中盡是期許,但也無奈。
有個士卒率先撥馬,向着後頭大軍馳去。
斥候是極危險的,他從軍數年,已是見過不少弟兄一去不歸。
其餘士卒見他撥馬,也都是調頭跟着離去。
只有一個士卒留在原地,還在看着大道的盡頭。那個十夫長,是他的親哥哥。
又過數分鐘,大道盡頭始終空空如也。他的眼中流出淚來,淌過臉頰,混着灰塵,還未落地已是變得極爲渾濁。
他家中四個兄弟,三個參軍,他是老三,老二在瓊州之戰時戰死,老四在家中伺候父母,現在,大哥看樣子也回不來了。
他翻身下馬,緩緩拔起地上的黑色旗幟,咬了咬牙,復又上馬,準備離去。
這是生在亂世的悲哀,他沒得選擇,縱是想爲大哥收拾遺體,也不可能。
恰在這時,大道盡頭忽有黃塵瀰漫。
他凝神看去,一匹快馬疾馳而來。
“大哥!”
他興奮地大喊。
可是,大道盡頭在這時又是無數黃塵飛揚,足足數十騎呼嘯而來。
看他們的旗幟,分明就是元軍。
十夫長一騎領先數十米,向着弟弟大喊:“快跑!”
士卒呆立不動。
十夫長再度大喊:“快跑啊!稟報將軍,前方三十里有伏兵!人數不詳!”
話音剛落,他摔下馬去。
在他背上,竟是有兩支明晃晃的箭,箭羽還在顫動。
“大哥!”
士卒大喊。
十夫長還未死,擡頭揮手道:“快走……”
元軍追上,數杆長槍瞬間將他刺了個通透。
“大哥啊!”
士卒又是一聲慘呼,連忙撥馬,調頭疾馳。
眼前的景色好似有些模糊了。
這是淚水打溼了雙眼。
哥哥死在自己眼前,這比哥哥不回來還要讓他痛心。若是哥哥不回,起碼他心中還有留着些希望。
“駕!”
“駕!”
後頭的元軍還在馳馬疾追,不願放過他。
士卒只覺得那些長矛好似就頂在自己的後背上,不住地揮鞭猛抽座下戰馬,任由淚水流淌。
大哥探得的敵情,他必定要回去報告給統帥。
兩道黃塵,瞬息遠去。
太陽越沉越低,如同懸掛在那遠處矮山的山尖尖上。
士卒瞧着,恍然想起孃親做的燒餅,也是這樣金燦燦的,好吃極了。
小的時候,兩個哥哥總和他搶,現在,家裡再沒人和小弟爭搶了吧?
直到得夕陽只剩下絲絲餘暉,他的前面終於出現黑壓壓的大軍。這大軍,便好似天上的烏雲。
後頭數十米遠處,元軍士卒紛紛駐足,只瞧兩眼,便慌忙調頭馳馬而去。
“讓開!讓開!”
士卒直直衝入到大軍陣中,手持黑色旗幟,嘴裡不斷呼喊。
他的臉上有數道痕跡,好似是蚯蚓爬過似的,那是淚水流淌過,抹去灰塵留下來的。
到殿前司禁軍陣中,士卒快馬衝到百夫長面前,從馬上滾落在地,“兵長,北方四十里處有元軍伏兵,人數不詳。”
百夫長看他滿身灰塵,將他從地上拽起來,“你哥哥呢?”
士卒咬牙道:“大哥被元軍殺了。”
百夫長怔住,“你們兄弟倆,跟着我三年有餘了吧……”
說着,他拍拍士卒的肩膀,“你先去歇息吧,戰場上我讓弟兄們多殺幾個元軍,爲你哥哥報仇。”
士卒點點頭,牽着馬離去。
從四十里外荒野跑回軍中,他的淚水也已是流乾了。
“當年的老兄弟,如今也就剩下你我兩人了……”
百夫長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聽得清楚的聲音嘆息,隨即翻身上馬,向着軍陣前面跑去。
直到最前方蘇泉蕩面前,他下馬稟道:“將軍,北方四十里有元軍伏兵,人數不詳。”
“嗯。”
蘇泉蕩輕輕點了點頭,對旁邊親兵吩咐幾句,親兵馳馬往中軍侍衛親軍軍陣跑去。
向這樣的傳訊兵,在這短短時間內,已有數波跑到趙洞庭車輦面前。
他們將探得的情報告訴車輦外的飛龍軍卒,飛龍軍卒便跑到車輦前向裡面稟報。
至於那戰死的十夫長,他的死,連千夫長的耳朵裡都傳不到。只會由百夫長報給掌管名冊的士卒,然後士卒在上面劃去他的名字。
車輦裡,趙洞庭坐在正中,秦寒坐在右側,樂無償則是持劍坐在趙洞庭的左側,約莫兩步遠。
趙洞庭聽到外面的稟報,看向秦寒,道:“已有三波探子探到前面峽谷有伏兵了。”
這時已是他們離開海康縣的第十天。
現在大軍已到滕州境內。
現在的廣西,南宋和元軍的軍馬相互錯綜複雜,已是很難知道對方的動向。
秦寒道:“前面是通往睿州的必經之地,想必阿里海牙早已得知我們率軍趕來的消息。”
趙洞庭道:“那就在此紮營,明日大軍殺過,破去他們的埋伏。”
現在軍中已有三十四個擲彈筒,對於伏兵,趙洞庭卻是不怕的,只管用擲彈筒或箭陣開路就是。
“好。”
秦寒淡漠點頭。
他仍是穿着麻衣,便是坐在車輦裡,手中也時刻捧着兵書。
趙洞庭見他點頭,向外喊道:“傳令,大軍就地紮營!”
外面響起應答聲。
很快,高高的行女車上令旗揮動,三軍統帥的旗幟也跟着揮舞起來,大軍向着四周蔓延開去。
衆士卒紮營的紮營,造飯的造飯,忙碌起來。
趙洞庭坐在車輦裡,低下頭,也繼續琢磨起手中的兵書來。
這些天跟着秦寒同行,有些不懂的地方詢問秦寒,倒着實讓得他長進不少。
原來,行軍打仗並不僅僅是簡單的兩軍廝殺而已。
甚至,古代行軍打仗要比現代更爲繁瑣得多。就拿這刺探情報來說,就不知道要麻煩多少倍。
飯香逐漸在方圓十餘里飄蕩開來。
趙大、趙虎兩人端着飯菜送進車輦,卻也不過是簡單的白米飯和青菜。
趙洞庭出發時就和他們說過,他要和士卒同吃同住,以做表率。
其實,南宋軍中這樣的伙食在這個年代已經是頂尖兒的好了,便是許多家庭,也都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白米飯就青菜,在亂世中已經算是難得的伙食,在軍中更是堪稱奢侈。
也就是趙洞庭發明運糧車,糧草足備,纔有底氣用這樣的伙食,便是元軍,佔據絕大部分炎黃土地,地大物博,軍中也多數不過是稀粥咽菜而已。
古代行軍打仗,後勤補給實在是太難了。
又過陣子,天色便忽地黑了,讓人琢磨不到它到底是什麼時候黑的。
軍營四周各處燃起篝火。
遠處的山丘、草地上,有些士卒靜靜趴着,只露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