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芸在吼出那句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愣了愣,她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對着唐志謙說出這樣的話。
一直以來,她雖然都知道唐志謙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扮演着父親的角色,可是這個角色缺失了太久,以至於讓她自己都覺得,有沒有唐志謙這個父親都無所謂。
哪怕前世的那些恩恩怨怨,唐靜芸小意的去討好唐志謙,會去注意他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哪個菜他多動了幾下筷子,下一次必定會擺放在他前面,亦或是在他面前故意露出討好的樣子,逗他笑的開懷。
她都將這些種種歸咎於自己爲了取信他,爲了從他手裡獲得她想要的東西——這是一個雙向的隱性交易。
這是唐靜芸對她自己前世的種種行爲的定性。
她刻意的去忽略,唐志謙對她笑的開懷的時候,其實她的脣角是真實的翹起,而非虛假的面具;她也忘記了,其實在缺失了那麼多年的父愛裡,她是渴望有一個人能夠關懷她的。
她大概也沒有想過,如果不是真情實感的流露,像唐志謙這樣的老狐狸會看不透嗎?
這世上,唯有真情纔是最傷人的利劍。
所以,在唐志謙最後被唐靜芸強制送入精神病院的之後,少數的幾次見面中,唐志謙會是那麼的悲哀。這到底是自己看着長大,分了大部分寵愛的女兒啊。誰曾想,最終卻是她將他逼上了絕路啊。
只是,大概唐靜芸自己也沒有料到,她全身心投入“演繹”的這一出父女親情,會是一把雙刃劍,傷人亦傷己。
唐志謙握住唐靜芸的手不自覺的鬆開了,他訥訥地重複道,“你恨我?靜芸……”他的眼中閃過痛楚,“你恨我……”
唐靜芸看着唐志謙大受打擊的樣子,冷笑,“對啊,我恨你!”我恨你對着我的母親始亂終棄,恨你讓我揹負着私生女的名頭出世,恨你讓我在父不教母不養的環境下艱難存活,恨你在後來把我接回唐家的後,對我不聞不問,讓我只能卑賤的活在別人的陰影和欺壓……
唐志謙,你可知道,我是那麼的恨你!
“憑什麼你在和自己嬌妻兒女一家歡聚的時候,我卻只能孤零零的躲在被窩裡?”
“憑什麼你其他兒女每天過的錦衣玉食,我卻連塊肉都吃不到?”
“憑什麼你兒子女兒受了委屈可以找父母哭訴,我卻只能頂着痛自己揍回來?”
“你說啊,憑什麼!這都是憑什麼?”
唐靜芸對着唐志謙嘶啞的吼道,聲音裡夾雜着晚風嗚咽的聲音,悽悽涼涼,透着刻骨的心涼。
壓抑在她心中許久許久的感情,淡薄到她都幾乎以爲自己已經遺忘的東西,此刻卻像是火山噴發一樣,猛烈的在心臟裡炸開!
唐志謙此刻卻沒有了商場上圓滑和老練,只是愣在原地,訥訥地解釋,“靜芸,爸爸不知道……”
他的人生裡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景,看着面前的女孩兒張牙舞爪,讓他想起了一隻獨狼,在角落裡悄悄的舔舐傷口,心口彷彿被揪住了一般,很疼,很疼。
唐靜芸冷笑,放在身側的雙手已經握緊成拳,捏的慘白慘白的。
她想起了夏芷,那個第一個對她伸出手的人,那個被她當初救命稻草般的人,前世的她,隱隱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她身上尋求着什麼。
直到今天晚上,看到了那個男孩和他母親,她才猛然發現,原來她在她身上,一直都在尋求着長輩對晚輩的關懷,一如母親對女兒的親近和縱容。
她其實恨過很多人。她恨她母親,既然沒辦法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何必要生下她呢?她恨她外公,爲什麼早早的離世,難道沒有了女兒你就沒有外孫女嗎?她恨她外婆,將女兒的死遷怒到她的身上,讓她的生活裡除了罵罵咧咧外,沒有過其他的溫暖。
可是,那又如何,那些人已經都逝去了,這種恨也終究找不到依託。
於是,她的生命中出現了一個名爲父親的角色。
只是,那個角色卻從未讓他察覺到關懷,甚至,讓她只能在別人的身上尋找影子!
是的,她只是將對唐志謙的滿腔孺慕之情移情到了夏芷的身上。像唐靜芸這樣冷心冷情慣了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爲移情,哪怕夏芷待她再好,她當初背叛她的時候,她也不至於那麼心傷。
其實想想,這樣的人生何等的悲哀?
當有父親之名的人,卻不行使父親的責任,只能讓孩子在另一個沒有血緣親情的陌生人身上尋找關愛的痕跡的時候,大概就是父女親情最深的悲哀了。
既然不能愛,那就只能恨了。
所以,唐靜芸對自己的這個父親,是恨的那麼深,那麼濃,那麼烈!
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切愛恨都是有因由的。無愛怎麼會有恨?如果不是因爲曾近深深期待過,如果不是因爲後來被深深傷害過,怎麼會讓滿腔的孺慕之情,變爲滿心的憤恨不甘?
唐靜芸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如此清晰的剖析着自己的內心,也從未如此清晰的認識到唐志謙在她生命裡劃過的那道痕跡,是那麼的沉重和深刻,宛如金石相擊相刻所成。
難以抹去,亙古長存。
有些人,你見,或者不見,他就在那裡。尤其是那骨子裡流的同樣的血。血脈相承,從來都不是紙上蒼白無力的空話,而是切切實實存在於身體中,融於骨血裡。
唐靜芸抿脣,擡眸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她有多久沒有好好的看過他,似乎自從那一日她將唐氏握在手裡後就不曾過了吧?
那罕有的幾次,隔着鐵門的匆匆會面,她只來得及看到他滿頭的華髮以及面容上蒼老的褶皺。
唐志謙知道這個女兒心中肯定是怨他的,從她從來都沒有叫過他一聲父親,沒有踏足過一次唐家老宅裡就看出來了,這個身上流着他一半血脈的女兒啊,她不想認他啊!
她居然不想認他!
這樣的認知讓唐志謙自嘲的笑笑,笑容裡有苦澀,嘴脣不自覺的顫了顫。
唐志謙這一生,雖然總體來說都是順風順水的,但是真要說起來,大風大浪也沒少過。但是他卻從未有過此刻這麼深刻的挫敗感,以及深深的無力。
唐靜芸看着這個一瞬間就蒼老了好多的男人,突然心中感覺像是被人擰了一把似的,麻麻的,有些疼,也有些心酸,將自己的目光移開。
她忍不住想要轉身,想要倉皇的不顧姿態的離開這裡,這裡的空氣太沉悶,沉悶的令人感到難以呼吸。
在她轉身的那一刻,唐志謙伸手攔住了她,“靜芸,爸爸來這裡,只是想告訴你,爸爸上次騙了你,你送給爸爸的生日禮物爸爸很喜歡,爸爸一直都貼身帶着,連睡覺都不放開,這是我的女兒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我就是死了,也要帶到棺材裡……”
一邊說着,他一隻手在身上口袋裡亂摸,然後終於在西褲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獻寶一樣的放到唐靜芸面前,“這個是爸爸親自挑的,是紅寶石的耳墜,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本來想挑藍的,後來想想你們女孩子身上顏色要亮一點,不要總是穿的那麼素,會沒有朝氣的……”
他說話的時候有點急促,有點語無倫次,手掌攤在唐靜芸面前,露出兩顆鮮豔欲滴的耳墜子,很漂亮。那雙鳳眸裡是滿滿的哀求。
唐靜芸心中卻是一陣怒火升騰,“唰”的就將他手掌裡的東西打翻,“滾!怎麼,現在愧疚了,所以想要補償我了?早二十年你幹什麼去了!!!”
她指着車子,“我不要你的東西,你給我現在就離開,如果錢能夠買來一切,那人還是人嗎?”
唐靜芸的鳳眸突然紅了起來,她感覺一種深深的委屈升騰起來,這樣的感覺很奇怪,她以爲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委屈”二字了。
錢!錢!就知道錢!
前世也是這樣的,每次做的好,最多收穫的就是物質獎勵,從來都吝嗇於一聲關心的話。他難道就不會多講幾句關懷的話嗎?沒有人知道,唐靜芸那顆豎着厚厚的心房的心,其實也曾經渴望過溫暖。
唐志謙看着盒子從自己手上飛出去,在地上發出“咕嚕”的翻滾聲,顯得有些無措,對於唐靜芸突如其來的怒火不知道該怎麼辦,急急道,“靜芸不喜歡這個嗎?那爸爸改天換別的東西送給你!”
唐靜芸冷冷一笑,將他推開,邁着急促的步子走向了巷子。
唐志謙愣愣的看着她離開的背影,那張滄桑俊朗的臉上突然露出幾分痛苦,就是這樣的背影,當年玲玲也是這樣的,毫不猶豫的離開他,頭也不曾回。哪怕是知道自己懷有身孕,都不曾透露過一絲一毫的消息給他。
他忍不住喃喃低語,“玲玲,這就是你給予我的報復嗎?”讓他和深愛的女人留下的唯一孩子,恨着他,不肯認他?
如果是這樣,他想,她的報復已經成功了吧?
而轉身倉皇離開的唐靜芸,在拐彎後,終於忍不住將背貼在牆上,輕輕的喘氣,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小聲嘟囔道,“早二十年幹嘛去了?!”
在第二天打開大門的時候,唐靜芸看到一個紅色絲絨盒子,正正經經的擺放在臺階中央,她沉默了一會兒,終究將東西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