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約好的計程車帶李優一到了昨天被石頭砸的片場外。他昨天把電話裡沒有標記身份的十七個電話撥了一遍,總算找到那個帶他去看醫生的人的號碼。他發了短信說自己還想試一試,等了半個小時後那邊回了短信,說最後一次。給了他通告時間。
於是今天李優一會這麼早出現在這裡。
雖然是凌晨,但是片場裡已經燈火通明。或者那些燈是從昨天一直亮到今天。趕場拍戲的事是最尋常了。看着燈火通明的片場,李優一腦子裡卻是在想着昨天所知道的一些事。
昨晚上他去了網吧試着找了一下“自己”的資料,大概瞭解了在18歲的時候選秀出道,成爲一個第二年就被淹沒在茫茫星海中一個小蝦米的李優一一路走來的歷程。坎坷,而且沒有成功的希望。
李優一跟經紀公司的簽約期是十年。那是一個選秀新人一開始最容易被籤的時間段。在18歲到現在26歲的8年中,李優一同學雖然很努力很認真想要走上那條信中他那個“panda”說的演藝之路,可是大概是時運不濟,而且他的確沒什麼這方面才華,除了一張臉勉強符合當初選秀的要求以外,真的,唱不出衆,跳不出衆——現任李優一看着那些比賽視頻,除了搖頭以外,真沒其他的想法——就這樣的一個孩子,竟然爲了一個不可能的夢堅持了整整六年。
穿越者李優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身體的前任看起來太有可能是個一根筋的孩子,單純到極致,或者,這麼做不過是爲了報答某些人、某些事。真是……被打敗了。
“我說,你傻呆呆的站在那裡當燈泡啊,趕緊換衣服去!”
場記甲指揮着李優一和一大羣其他的羣衆演員涌進了簡易的更衣室,幾下換好了衣服,場記甲講了一下等會兒要拍的戲和要注意的東西,遂領着一幫人在拍攝點站好了位,等着導演和主要演員到齊。
十來分鐘後,片場準備齊備,坐在機器後面的導演一聲“開始”,清脆的開始板按下的聲音響徹整個片場。“嗙”的一聲巨響,預設的煙幕彈燃氣了滾滾濃煙,倒地的聲音此起彼伏,李優一在攝像機搖過來時仰倒在地上做了死屍狀。
……“咔!OK!這個位置,再來一遍。”
從地上爬起來的死屍們生龍活虎的站到了導演新指的位置,同樣的聲音再次響起,攝像機搖過來,諸羣衆往地下一倒,又死一次。
“咔!好!左邊的位置,再來一遍。”
就這樣,衆羣衆演員死了一次又一次,從各個方位各個角度以原新和要求的姿態死了數十次後,終於,原新和滿意了。說這條過了。然後場記過來說下一場戲準備。
這就暫時沒羣衆演員的事兒了。這個時間還沒有盒飯,得等一個多小時。李優一就和剛纔的難兄難弟們做一塊兒遠遠看着另外一場戲的拍攝。昨天那個挺照顧他的場記——胡記走過來,拉着他半是吃驚半是高興的說今天狀態可以呀,所有的羣衆演員裡就他演的最逼真,也最帶感覺。
李優一心裡腹誹這死屍不要說感覺,會詐屍的。
胡記拍拍他肩膀,然後神秘兮兮的對他說:想不想多賺一點?
要做什麼?
今天有個替身有事,來不了了……導演急得發火,但最近在趕進度,一直都不敢停——
李優一打斷胡記半真半假的大話,問:什麼替身?
胡記小聲的回答:跳樓。幹不幹?
多少層?
19。
李優一沉吟了一下。他知道推薦替身的推薦者如果推薦的好,會有獎勵的,不好倒沒什麼懲罰。所以胡記這麼“照顧”他,一半是爲他,一半也是爲了自己。這種活兒他在做場記的時候也做過,找一個面生但是缺錢的主兒,用言語誘騙着簽了不公平條約,在他沒死之前七八年的時間中,這種對不專業替身的黑色交易一直都是行業之間的潛規則之一。直到後來有人糾集了社會大衆的力量進行訴求公義,在輿論和政府壓力下,多少才少了一些。
不過對於真正缺錢又願意賣命的龍套來說,這種事情其實還挺不錯。因爲保障設施其實一般都做的挺好。只要膽大點,心細點,當然,最主要的是運氣要夠好,做危險替身賺的肯定是比羣衆演員多很多。
好啊。我做。李優一點頭回答道。
胡記喜出望外。他讓李優一換好了戲服後把李優一帶到了副導演跟前,李優一的身高三圍跟那個主角有八分像。副導演看了看後點點頭,就讓胡記領着李優一去了房頂。
這齣劇的內容簡單說來,就是男一號被仇家追殺至大廈房頂,在危急關頭,身手不凡的男一號利用所攜帶的繩索沿着牆壁往下逃生。不想移動到第19層處,仇家趕到房頂弄斷了繩索,男一號從19層墜落。在墜落途中他試圖抓住任何着力點或能夠擋住下落趨勢的物體,卻一一失敗了。不過在快要墜地的剎那間,他從夢中驚醒。原來是個夢而已。
對於男一號是個夢,對於替身李優一來說,這就是一個賺錢的機會。
一聲“開始!”。李優一從大廈樓頂的小門處跑出來,利落爬上天台,衝到樓頂的東側邊緣,往下望的時候抽出了背在背上的繩索。將繩索一頭系在鐵欄杆上,另外一頭拋下樓。他深呼吸一口氣,正面對着大廈東側的玻璃,雙手握住繩索,雙腳在玻璃上一蹬一放,他的身體沿着繩索往下勻速降落。
經過19層時,頭頂上方的繩索失去了着力點,加速墜落的李優一四肢在空中擺動,“砰”的一聲,他的背部着陸,整個身體掉進了充氣墊裡。
一次通過。
導演原新和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的表情。多少專業替身演員在沒有安全帶護身的情況下跳十九樓而一次通過的概率並不高,可今天一個非專業替身演員一次性通過了。不論是從動作的銜接、機位的抓取以及時間的把握上面,都無可挑剔。這很讓人覺得意外,以及驚訝。
今天的戲份拍完了。天已經亮透,上午十點鐘,被胡記囑咐留下來領錢的李優一被帶到了原新和跟前。面對“上一世”沒有過分交集的國際大導演,雖然如今還只是個正在拍成名作的新銳導演,也依然讓李優一有種今夕何夕的恍惚。
“你學過武術還是做過武替?”雖然胡記說李優一從來沒有做過武替,但是原新和還是認爲李優一有過類似的經歷。他的眼睛一向很毒。
“學過武術。沒做過武替。”李優一上一世演過多少電影和連續劇啊,爲了那些各種各樣的劇情角色而又學習過多少或普通或不平常的技能啊。本來在上樓之前他還擔心過這具身體沒辦法像他以前那具千錘百煉過的軀體一樣使用,但沒想到從樓頂跑出來的那戲頭開始,他就發現了自己靈魂對這具身體的掌控度依然很完美。
幸運中的幸運。否則,一時貪錢卻因此賠了命,得不償失。
原新和說:“你身手不錯。這部戲裡有一個叫武勝的角色挺適合你,這裡是劇本,十分鐘後來找我演一段兒,成了,我就給你這個角色。”
接過原新和手裡的本子,李優一覺得有些奇怪。他不認爲自己能隨便得到這天下掉餡餅的機會。不過問原新和也沒用吧。
十分鐘很快就到了。原新和坐在導演椅上看剛纔拍的回放。看見李優一站在了身邊,笑笑:開始吧。
那就開始。
沒指定哪一場戲就乾脆演了最後一場武勝死的戲。三分鐘左右的劇目演完,李優一抹了一把臉,臉上的表情就都回復了尋常模樣。原新和愣了半天終於回過神來,低聲自語道:完美,極了。
“——你再演演這一段。”
原新和像是剛反應過來,又指了一段武勝因爲妻子離開而近乎崩潰到發瘋,最後把空氣當作了假想敵,拼盡全力擊打空氣的戲。
劇本里面寫的是李優一飾演的武勝一上來就發瘋的狂叫了一番,然後對着空氣像個莽漢一樣打了半天。劇本要求只需要演出其中的狂就成了。
但李優一卻是徑直做了一個劇本中沒有的動作——他直接坐在了地上,喃喃的說着難以用人耳辨識的話,然後忽然睜大眼睛,半跪着看着蒼天,又盯着地上前方的某個點,直勾勾的眼神讓看戲的原新和大氣都不能出一下。接着,李優一一下子朝着他盯着的地方撲了過去,如猛虎襲敵,那眼中的瘋狂讓眼睛瞬間充斥了紅色的血絲。他開始對着空氣揮拳、出腿,招式紛亂而沒有章法,可一招一式間卻帶着狠勁兒和瘋勁兒,還有一股子,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絕望。
“好!”
原新和大聲的喊道。
李優一從瘋狂復回到平靜之後十餘分鐘,原新和一字未說。就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圍過來的那些副導演、演員們以爲導演嚇傻了的時候,原新和一下子站起來,大聲的吼了一聲“好!”。
懂行的人跟着原新和熱烈的鼓掌。不懂行的人卻在鼓着掌嘀咕着,這李優一到底剛纔演了出什麼戲,讓一向眼高過頂的新銳導演原新和如此激動。
“爲什麼你剛纔那先坐下?”原新和問李優一道。
“武勝在前一幕中已經走得筋疲力盡了,他在瘋狂之前至少要有這麼幾秒鐘的休憩,還有,一動一靜之間,需要轉換與連接,而不是直直的過來。”
“爲什麼你要去看那個地上的點?”
“先看天,是因爲劇本說,這個時候天上會出現他妻子的模樣;再看地,是看到了一雙腳,一雙屬於他假想敵的腳,然後再從腳往上看,雙目圓睜,仇恨滿懷……”
那天上午剩下的時光都是原新和與李優一在討論武勝這個角色所演繹到的情節和當時的心理,劇本老師一邊聽一邊改,到了下午一點的時候,那關於武勝的一齣戲已經改的面目全非。
和拍攝組另簽了演員合同的李優一靠着死前二十年的演藝經歷得到了一個正式的角色。不僅有臺詞,還有動作,還有特寫,而且還不是一兩場戲。武勝的戲份,佔了整齣戲的百分之五左右。是個次配。
“說起來,這個角色能給你還因爲有個人替你說了好話。”原新和在臨別時忽然想起這一茬,對李優一說道。
“就是你做替身的男一號,N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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