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聲音,似暖玉初落盤時的清響,乾淨無塵,又帶着震懾人心的尊貴,讓平凡衆生不敢生出半點一睹尊容的勇氣,就怕自己這滿眼的渾濁骯髒,無端褻瀆了至尊聖潔的神靈。
在這樣只一句話就透露出屬於強者氣息的存在面前,沒有人有那個膽子妄動,就像在等下一場生死的裁決。
“小……”
呼之欲出的名字,在嘴邊生生頓住,額前髮絲在風中凌亂,看見那抹突然出現的清冷存在,顧雪舞有一瞬的恍惚,眯了眯眼,彷彿是看一個陌生人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來人,想將他裡裡外外看個通透。
眼前的人,就像虛幻渺茫的幻覺,總讓她有種不真實感。這人突然闖入了她的生命,然後,總讓她不小心將之與記憶裡快模糊了的影子重合。
就像等待了千年的時間,兩人的視線在半空膠黏,卻又只一瞬的功夫,那一身乾淨銀白衣衫的人就挪開了視線,蹙眉面色不豫地看着軟轎上一身精緻青衣的魔尊。
“哦呀,什麼風把我們顧大長老都給吹來了?”
收了落在顧雪舞身上的複雜打量,輕紗軟轎上的人重新換上看戲的閒趣眼色,順手端了一杯清茶在手裡,淺啜一口,有些譏誚地看着來人,卻是話語還未落地,手中茶杯已是碎成齏粉,滾燙的茶水落了一手,一身。
卻似早已猜出會有此結果一般,軟轎上的人沒有顯出半分不豫之色,只是扯着半邊嘴角笑了笑,取出一根絲帕仔仔細細地擦拭着每根手指上的水漬,待將指上每處擦得乾乾淨淨了,纔將手中錦帕一扔,轉頭看向滿身慍怒的人,眼裡滿是挑釁的邪肆。
“怎麼,自家丫頭被人欺負了,就要把氣往我身上發?”
帶着魅色的桃花眼裡,蘊着讓人看不透的深邃,仿若無底的黑暗深淵,一眼深陷不能自拔。
然後,就似勝者一般,一身青衣的人滿眼戲謔地看着墨離,動了動脣,“你輸了”。
一句讓衆人一頭霧水的話,卻是讓那半空清冷似就天下凡的仙子微微變了臉色。
沉默了半晌,在魔尊大人的不解之中,對面的人突然似釋然了什麼,只是對他不屑冷哼一聲,竟是衣袖一甩,徑直向着下面的顧雪舞走去。
素白的指尖,帶着些微的寒涼,輕輕觸上面前人兒嘴角未乾的血跡,本是黑色幽深的瞳眸,慢慢染上血色的怒焰,不待面前人說話,左手一翻,蘊氣十足的一掌已是打出……
“轟”的一聲巨響後,不論是魔族還是人族,都爲着這突然而來的變故傻了眼。
“本座當初託你照顧她,你就是這樣照顧的?”
寒涼得讓人心顫的話語下封印着似是能將天地焚滅的怒意,獨屬於天地強者的怒意,讓枯草顫慄,連原野上的風都帶上了畏懼的嗚咽。
冰涼的指尖拂去開始發暗的血跡,卻又那般小心翼翼,彷彿手下碰着的是一塊快要破碎的琉璃,只若稍稍不注意,她就會碎成齏粉,重歸天地,再也抓不住,修不好。
“師兄,你今日就是殺了我,我也……認了”,半空捂着胸口的紫幻滿臉蒼白,“噗”地一聲吐了一口鮮血出來,身子跟着搖了搖,好不容易纔站直了身子,“我早就……不想活了,從鳶兒死去的那一刻,我就……不該活……如今……我傷了你最重要的……”
一身紫色的人,就似要破滅了的紫鳶花,馬上要隨風消逝,嘴角帶上了釋然的笑意,“能死在你的手下,也好……”
明明該是如天神一般聖潔的神靈,此刻卻是比那死神還是可怖,深邃的黑眸的蘊上的全是危險的殺機。
“告訴我,是否是他傷了你?”
“住手”
卻是不待顧雪舞回答,一道黑色身影迅速擋在了紫幻面前,濃郁的魔氣,一身黑色的打扮,讓他在一衆的身帶乾淨靈氣的修者面前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人,是我傷的”,顧戚雲完全將人擋在自己身後,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顧雪舞,挑釁似的看向墨離,“你若有那本事,那便來取我的性命”。
今日變故太多……這一會兒又是紫幻師尊與魔族統帥的恩怨,一會兒又是顧雪舞身世秘密,一會兒又是突然冒出來的顧離長老……
這次,兩邊的人都徹底蒙了頭,這眼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你走開”
身受重傷的人卻是全然不接受顧戚雲的好意,使出了剩下的所有力氣想要一把將面前的人推開。
“既是定下了十年之約,就莫要單方毀約,十年之期未到,不得隨意丟了自己性命。”
“哼,今日若能一死,毀了這約,又如何?”
對他來說,活了這麼久,每一日都如同煉獄裡的煎熬,整個靈魂都快被燒灼得崩潰。
如夜色般的眼眸,似是將這世間的風雲變幻盡收眼底,看盡滄桑,最後只剩死水無波,顧雪舞再是沒興趣看這些“無聊”的戲碼,只是轉眼,微微勾了脣角。
“傷我的不是他們。”
然後,在衆人驚詫不解的眼神,她居然將手中的“斬妖刀”指向了自己的長老師叔。
“你是誰?”
滿地的黃塵飛舞,不知模糊的是誰的視線。
“顧離。”
顧離,多麼陌生的名字,卻是……
“我問你,我的小師叔,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你不是和他很要好,還是同門嗎?”
男人搖搖頭,深邃的黑眸閃爍着掙扎。
“……回答我”早已隱藏許久的情緒,終是如噴發的熔岩一般爆發出來,手上的“斬妖刀”刀鋒一轉,直指男人脆弱的脖頸,“信不信,我殺了你”
回答她的,依舊是沉默。
一滴溫熱的血珠,順着刀鋒滑落,然後,徹底消失在暗色的刀身中。
一滴淚,悄無聲息地滑落而下,“那你,帶我回小師叔身邊好不好?只要他在身邊,我……一定很努力很努力修仙的”。
沉默,是這世上最殘酷的拒絕。
這次,顧雪舞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看着面前的人,眼裡全然是失望,收了刀在手裡,轉身離去。
“雪舞。”
看着抓着自己胳膊的那隻手,顧雪舞眼神暗了暗,“麻煩長老師叔放手”。
似是就怕她再多走一步一般,那隻手,絲毫沒有放鬆。
“我發了誓,若不能將他這魔族大軍屠戮乾淨,我定受萬重天譴,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說着,她就要將自己的手臂扯出來,卻是抓着自己的手大力一拉,讓她腳下一個趔趄,便是跌進了一個散發着清淡氣息的懷抱。
一隻溫良的手輕輕覆上她的眼眸,遮了她的視線。
“我來。”寒涼的話語,藏着隱隱的熟悉溫柔。
然後,眼前再是看不見什麼,耳前再是聽不到什麼,彷彿世界停止了運轉,一切變得寂靜無聲。
再次睜開眼眸時,除了那半空幾個苦苦支撐未曾倒下的魔族長老,眼前,只剩一抹平川,沙塵滾滾,彷彿剛纔那些整齊排列的方陣,從來未曾出現過一般。
除了風的聲音,世界,好靜好靜,有好長好長的時間,顧雪舞就半張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這裡,這裡”,身後的人,逼着她將視線落在城牆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人身上,“還有誰欺負過你,一個個指出來,告訴我”。
明明那般溫柔的聲音,卻是聽來如羅剎一般可怖。
就像是陌生人一般,顧雪舞覺得,身後的人,好陌生,好陌生,陌生到,她都不知爲何,心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懼,恐懼,讓她掙脫了他的懷抱,就那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這般渺小脆弱,脆弱到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將她像螞蟻一樣捏死。
不管哪裡,除了小師叔,都不需要她……
“你,在怕我?”
怎麼可能?她怎麼會怕他?他是自己的長老師叔。
“那你爲何發抖,嗯?”
是啊,爲什麼會發抖?
“因爲……我怕……死……”怕自己像那些消失的魔族軍隊一樣,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天地之間,那樣,她就再也找不到小師叔了。
“不會,只要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你的。”只要有人敢傷我的孩子,通通都該死。
“我要小師叔,我要小師叔。”
此時此刻,下一刻,下下一刻,明天,將來,她都只要小師叔,寵着她,慣着她,對她很溫柔,很溫柔的小師叔,像初晨的陽光一樣對她笑着的小師叔。
“以後,一直,一直,都由我陪着你,好不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這世上欺負過你的人,我也一個個都殺光,不會讓你受一點傷害。”
你不要怕我,可好?
“不要”
手上的斬妖刀,毫無自覺地就那麼揮出……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只要小師叔,我只想在青陽峰上和小師叔一起過。
我什麼都不要我不要待在這個骯髒的世界修仙,修仙,修仙……
我就想在小師叔身邊,修仙可好,這樣,不管是什麼樣的世界,她都願意待下去,只要有小師叔的地方,哪裡都是好的,她會努力努力變強大,去保護小師叔,小師叔要什麼,她都給他,這世上誰敢欺負他,她一個個全都殺光她不會讓他受一點傷害……
“我……”
卻是這一驚一嚇,身子早已撐不住的人終是兩眼一翻,昏迷了過去。
這世界,明明就太瘋狂,執着癡纏的人,都是最可怖的魔。
執念,是最容易矇蔽人的心魔,明明很容易堪破的,卻是堪不破,就那麼陷入了一個逃不出的魔障,讓自己的靈魂日日受着烈火一般的燒灼煎熬,慢慢墮落成最可怖的凶神。
“哈哈哈哈……”看着墨離手上的那一抹血色,魔尊似瘋魔了一般,笑得幾乎流淚。
墨離,我說你輸了,你就輸定了……
今日之後,不管是修界還是妖界,都容不得丫頭,我看你如何應對
卻是笑過之後,他只出神地看着那人懷裡的人兒,夢囈般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