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母獸,對於獸醫們來說,是最常見的工作。
牧場裡,最捨得出錢的時候,也就是每年母羊母牛孕期的時候。
如果說草場是牧場的根本,羊崽子就是農場的未來。平日裡,國營農場和牧民都是摳貨典範,能用青飼料的就不願意用谷飼料,能用草場裡的水的時候,就不會掏錢給泵站。偶爾有牲口生病的時候,只要確定不是疫情,都不會太花錢來治療的。
實在不行,就週末加餐好了。
唯獨母獸懷孕的時候,不能等閒視之。
沒有足量的小羊羔,小牛犢出生的話,明年進入了空窗期的牧場,纔是真正的難捱。
因此,母羊一旦懷孕,待遇嗖嗖的提高。
發黴的,變質的飼料首先斷絕,一律撥給小公羊吃——有人或許說,怎麼能把發黴變質的飼料給牲口吃呢?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想想作爲高級飼料的泔水的含義,大約能夠猜度一番飼料的平均水平了。
另外,懷孕的母羊食用的飼料中的精料比例也會提高。通常來說,懷孕兩個月的母羊,就已經可以脫離乾草了,黃豆、玉米、大麥、小麥、豆餅、骨粉組成的精飼料變成了主食,經常還會煮食出來,每天投喂數次,從羊的角度來說,已經是異常幸福了。
除此以外,防疫驅蟲也是獸醫們的工作重點。根據地域不同,母羊們要定期注射羊快疫,羊猝狙、羊腸毒血癥、羔羊痢疾、黑疫等類型的疫苗,每一針都是錢。
對一分錢都要摳的牧場人來說,不是這種時候,誰願意給獸醫錢啊。
大家自己得病了都捨不得看醫生,普通小病無非是躺在牀上苦捱,何況是給牲口呢。
按理說,獸醫照顧牲口,特別是母獸的經驗如此豐富,照顧克隆羊的孕羊,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然而,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的。
以往的時候,獸醫們進行的都是非常具有性價比的工作,他們也習慣了做有性價比的工作。
從他們和牧場方的角度來看,任何一隻羊需要治療的時候,都會歸結爲一個問題——劃不划算。
划算就治,不划算就放棄,這是最常見的思路。除了疫苗不得不打,驅蟲不得不做之外,沒有什麼牲口病是一定要治好的。
不能一頭羊的價格是50元,結果花100元的藥錢。
開牧場做牧民是討生活,不是開善堂的。
然而,一頭懷着克隆羊的母羊的價格是多少?
楊銳遺傳工程實驗室沒有精算師去做這個計算,但可以肯定的是,計價單位肯定是萬元,而且,孕期越長的母羊越值錢。
總計孕期5個月的母羊,能撐到兩三個月往後的,10萬元都打不住。
這還是在國內,若是放到國外的話,翻成美元都是小意思。
楊銳遺傳工程實驗室的獸醫們,面對的工作,是如何用最好的藥,最好的器械,最充分的人力,給母羊保胎。
然而,大部分獸醫其實並不擅長這份工作。
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就有一半的人宣告失敗了。
他們有的是運氣不佳,有的是技術不佳,有的完全是不適應這樣的工作。
可以說,一些母羊完全是照料不佳,而產生的不必要損失。
這樣的評估報告出來,楊銳遺傳工程實驗室裡的研究員都急眼了。
“崽兒賣爺田,不心疼啊。咱們就不能找幾個水平好點的?”
“國內水平好的獸醫,都給拉咱們這裡了。”
“讓水平好的管事,不能再一頭一頭的分開照料了。”
“你當獸醫是當兵的?人家也是誰都不服誰的。再說了,統一照料,最後還不是要分配到人,就他們那些傻貨,最後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找個獸醫研究所什麼的,整個拉過來不行嗎?”
“不說他們水平怎麼樣,你的論文想和哪個獸醫研究所合著?”
“算了吧,咱雖然是搞畜牧的,也不能自甘墮落到和獸醫齊頭並進吧。”
楊銳坐在實驗室裡,聽着研究員們變着法子罵獸醫傻,思緒沒有絲毫的波動。
就像研究員需要鍛鍊一樣,獸醫自然也是需要鍛鍊的。
他對此已經是有心理準備的。
克隆羊的孕期管理是世界級的難題,就80年代的水平來說,基本只能是賭機率。
究竟怎樣的照料模式是正確的,楊銳不清楚,現有的技術指標也沒有指導性,相反,固有的思維模式,說不定還會起到相反的作用。
就像是人類女性是否要坐月子,還是個難解的悖論呢,何況羊的妊娠期看護。
所以,楊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聽着耳邊循環往復的罵聲與討論聲,深深的吸一口氣,就像是到了科研界的原始森林似的。
讀書做學問,就是在傻貨的海洋中對抗傻貨的過程。
讀過小學的人,得意之處是寫得了名字,算得清菜錢,不再是文盲式的傻貨了;讀過初中就厲害了,最起碼讀得出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具有獨立上國外各種網站刷樓主好人的能力,不再是一個小學傻貨了;讀過高中的話,再看財經頻道,至少不會指着曲線圖嘿嘿嘿的笑,像一個初中傻貨似的。
能夠進入大學的人,可以說是在傻貨的海洋中,已經遊的很深入了,他們的最大成就是看清了世界,知道用初等數學解決不了哥德巴赫猜想,用近代物理做不出永動機,徹底的遠離了中學傻貨們的世界。
繼續深造成爲研究生的孩子們,則在傻貨海洋中獨樹一幟,若是有心在實驗室裡呆幾天的話,耳邊一定不停的傳來研究生們的自我評價:我真是個傻逼!我怎麼就那麼傻!我他孃的傻翻天了!
至於level最高的博士生,他們對研究生和本科生就很居高臨下了,“你怎麼那麼傻!你敢再傻一點嗎!我靠,你真傻出才華了”,不是他們的口頭禪,也是他們內心戲的主流。唯有在看到工資單的時候,博士生們纔會真心實意的說一句:這個傻逼世界!
作爲一名實驗室的老客,楊銳已經習慣了吵鬧的實驗室,克隆羊也沒有什麼例外的。
倒是獸醫們自己,做着做着心虛了。
傻傻愣愣的李佔軍被推了出來,負責來向楊銳解釋。
李佔軍還是第一次做國家級的大項目,原本就有些不習慣楊銳遺傳工程實驗室的大場面,面見BOSS就更緊張了。
站在楊銳面前,看着楊銳光鮮白淨的白大褂,嗅着自己羊騷味的衣服,李佔軍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是李佔軍吧。”楊銳笑着開口,臉上的表情令人溫暖。
李佔軍瞬間激動了:“您知道我?”
“當然,你是我點名要來的嘛。”楊銳說的不盡其實。實驗室拉來的獸醫多了,大部分都是挑選出來的高級人才,數百人的規模,楊銳也不能跑去做了專職HR。
但是,李佔軍的名字,楊銳還是知道的。
此君在圈外的名聲不顯,年輕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出頭的機會,就是默默的做獸醫做到了退休。
然而,退休以後的工作,卻是讓李佔軍名聲大噪,他當時在羊城的賽馬場照顧賽馬,獨立完成了一匹退役純種馬的手術。後者恢復良好,以至於重新回到了競賽場,且數奪冠軍。
這種故事,發生一次都是令人津津樂道的傳奇了,李佔軍卻是默默的完成了數次,以至於圈內人想不注意到他都不行。
衆所周知,中國由於政策環境和歷史的緣故,賽馬多屬於自娛自樂,連第二梯隊都算不上,馬場接收的也多是退出現役的老馬和傷馬。李佔軍在這種環境下如魚得水,很是賺到了一些名氣和鈔票。
不過,由於年齡的原因,李佔軍並沒有在一線工作很久,很快也就變成了名聲與符號。
楊銳望着李佔軍,不禁好奇的問道:“你平時在牧場工作吧,主要做些什麼?”
李佔軍有些茫然的回答道:“也就是照顧牲口,打疫苗什麼的,另外,偶爾有跌傷的牛羊,我也會給做一些小手術,包紮固定一下。”
換成其他人,是很難從這段話裡,聽出什麼特別之處來的,楊銳卻是追問道:“正常情況下,牛羊跌傷了,不是要屠宰掉嗎?”
“實在好不了那沒辦法,其實要是處理的好的話,大部分外傷都是能解決的。”
楊銳點點頭,道:“好技術都是練出來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李佔軍只能傻乎乎的回了一句“是”。
“這一批不順利?”楊銳接着問。
同樣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李佔軍瞬間理解了,連忙點頭,道:“我們還不是特別熟練,成功率還比較低……”
“不用解釋了。”楊銳一句話打斷。
李佔軍立即雙腳併攏,頭一低,準備接受批評。
“你覺得,以目前的進度,你還要幾批纔有可能做成?”楊銳卻沒有批評李佔軍的意思,語氣並沒有多少變化。
這可是目前的關鍵問題,李佔軍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心虛的向後看了一眼,道:“我們還沒有成熟的經驗,也沒有成功的例子……我們最近開會的時候,也有討論過類似的問題……”
“我不想聽其他人說的,我就想聽你的判斷,你個人的判斷。”楊銳的問話更加出人意料。
李佔軍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然後就有了冒汗的感覺。
“我……”以李佔軍的性子,他之前面對類似的問題,都是避讓開來的。
他不喜歡政治,也不喜歡開會,更不喜歡立軍令狀這種事。他就喜歡和牛羊騾馬呆在一起,他治好了病,痊癒的動物會感謝他,他治不好,也沒有動物會返回來找麻煩。
楊銳的問題,卻像是個會惹麻煩的問題。
但是,李佔軍此時卻不想避開了。
或者說,當他本能的點頭,下意識的被同事們推出來面對楊銳的時候,李佔軍心裡就是有想法的。
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覺得,這一批,甚至下一批,孕期母羊都很難熬到生產。”李佔軍沒有等楊銳問,一口氣連續說道:“我們以前沒有做過孕期管理這樣的工作,本身就在學習之中,目前遇到的高流產率和高妊娠疾病,都是以前沒有關注過的,要一個個解決很費時間,還需要時間。”
瞅了楊銳一眼,李佔軍又道:“現在不光是我們要訓練和熟悉的問題,羊羣其實也需要訓練和熟悉。這些羊都不是養在當地的,長途運輸過來,又是取卵又是受孕的,都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如果只是胚胎移植還問題不大,現在是克隆羊的胚胎移植,就已經到了影響成功率的程度了。”
楊銳的眉頭緊皺,老實說,他還真沒有考慮過相關的問題。
如果要說楊銳與克隆羊的原爹維爾穆特有什麼差距的話,沒有畜牧和動物學方面的經驗是很致命的。
歷史上,維爾穆特的博士就是關於動物學的,當然,是相對於獸醫高大上許多的豬的**冷凍——不管他們圈子裡是怎麼排列鄙視鏈的吧,維爾穆特工作多年,都是在畜牧和動物學方面打轉,在爲白臉的羊兒附魔前,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
楊銳的實驗室履歷已經夠漂亮了,但是,他沒有和羊打過交道,牛的胚胎移植方面的經驗,參與克隆羊的資格是有了,主持還欠火候。
不過,經驗不足不代表理論欠缺。
楊銳一聽李佔軍的建議,就覺得在理,只是李佔軍開頭第一句話,就讓他很難提得起勁來點贊。
“按照你的意思,這一批和下一批的母羊,都應該放棄了?”楊銳問的有點艱難。他的實驗節奏向來非常快,也鮮少有累死了做不出成果的情況。
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有習慣跟着羊的習慣來工作。
然而,動物相關研究煩人就煩在無休止的工作和動物的各種習性上了。
豁出來的李佔軍,也徹底忘掉了同仁們的囑託,肯定的道:“我覺得頭兩批羊,不應該給予太高的期望,將資源放在後面的幾個批次。”
“幾個?我是問,你還需要幾個批次?”楊銳儘量掩飾着自己的焦躁。
“兩個批次以後,也許需要三個批次或者更多次。”李佔軍道。
羊的孕期大約是5個月,算上前後時間,等於是六個月一批,五批的話……不對,還不能這麼算——楊銳迅速的醒悟過來,道:“這樣吧,我先多弄些羊過來,雖然也是人生地不熟的羊,能加快多少進度加快多少進度吧。怪我之前沒有考慮清楚。”
“您的準備夠充分了,是我們技藝不精。”李佔軍說到此處,突然醒悟過來,眼睛閃着光,問:“您是採納我的建議了?”
“當然,你是專業的嘛。”楊銳停頓了一下,再道:“你去通知谷強和王良才他們吧,讓他們加快卵母細胞的移植。”
“我……去通知合適嗎?”李佔軍再次不自信起來。
楊銳瞄了他一眼,突然扯着嗓子吼了起來:“谷強!”
“在!”谷強就在實驗室裡,聽到喊聲立即回了一聲。
“產量加倍啊。”楊銳再吼。
“啊?是!”谷強也沒有多話。
“王教授。”楊銳對借調來的王良才略客氣了些。
王良才同樣應了一聲。
“加倍啊。”
“是。”王良才的嗓門也練出來了。
李佔軍滿耳朵都是迴盪在房內的嗡嗡聲,只覺得如此落後的村級通訊方式,與實驗室的氣氛如此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