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深知老頭子的習慣,如果是在喝茶,說明他心情不是很糟糕,甚至可以說比平時還要開心一點,不然他那裡捨得品嚐他的寶貝茶葉。
如果老頭子正在寫書法,那纔是完蛋了。寫書法就是要教訓人,在他寫字的過程中你還得畢恭畢敬的看着,忍受他的氣場。末了,自然會被他用古文教訓一頓。
但最糟糕的並不是這樣,而是他面無表情的揹着手站在那裡。不要以爲他站起來是給你面子,那說明他已經對某些事下定決心。他的下一個命令很有可能就是把你拖下去槍斃。
“爸----!”陸景心裡有些激動的喊了一句。一直以來,父親就是他心中的偶像。
老頭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說道:“坐!”語調四平八穩,沒有如沐春風之感,但是也沒有那股凜冽的殺氣。
“爸,你瘦了,平常要多注意身體。”看着父親雙鬢的白髮,以及越發清瘦的臉頰,陸景有些黯然,在記憶中,也就是四年之後,老頭子就因病去世了。那時候大哥正處在政治生涯的低谷期,大嫂又只生下一個女兒,而自己,他最疼愛的小兒子一直在外地讀書,聽說紈絝子弟一個,沒有什麼希望。想來這些事給他的打擊很大。
“恩-,說你的事,怎麼回事?你們班主任電話都打到家裡了。”老頭子把茶杯放下說道。
聽着老頭子的話語,陸景心裡從下午一直緊繃着的弦鬆了下來,在他的心中,父親就是不倒的大樹,遮風避雨,無所不能。
陸景走上前給老頭子添茶,隨便拿起青花瓷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顧左言他的笑呵呵的道:“爸,你那一套都過時了,你沒聽說,現在是‘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住從嚴,回家過年’!”
老頭子不屑的笑了一下,拿起茶杯喝茶,看那意思,就是你懂什麼。一副不屑與你談論的架勢。
陸景給自己倒了一杯大紅袍,就這麼倚在桌子邊上,聞了一口,輕輕的一抿,搖頭晃腦的道:“好茶!”
“不懂裝懂!”老頭子下了評語,他四十八歲纔有了這個小兒子,在他面前多數時候都是慈父,也不太捨得拉下臉訓他。
陸景不說話,慢慢的喝着茶。
老頭子說道:“把情書拿給我看一看,看看水平怎麼樣,給你老子我丟臉沒有。”
陸景笑道:“那怎麼成,這寫給女孩子看的,給你看成什麼了。”
老頭子就點頭,把茶杯放下,示意陸景給他續水。陸景心裡就汗了一下,這纔多大會,一杯茶就沒了。喝茶不是要細飲慢品嗎?看來老頭子也是個不懂裝懂的貨色。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老頭子慢慢的道:“怎麼,覺得我不懂品茶之妙。”
“沒有”陸景笑呵呵的給老頭子添水。
老頭子拿手點了點他,“你媽說你有事找你大哥,什麼事兒,還要我幫忙?你大哥下午去了石橋鎮,那裡出了事。”
果然如此,那邊開始發動了。
陸景收斂笑意,正色道:“爸,這是有人要動大哥。”見老頭子不置可否的繼續大口喝茶。陸景繼續道:“大哥手下的一個幹部貪污腐敗,證據已經被別人掌握。那些人打算讓石橋鎮的事情繼續發酵,然後在關鍵的時候,通過雙規那個幹部,把大哥扯進來。到時候,大哥沒有精力顧及到石橋鎮的事兒。待石橋鎮的事情鬧大了,他的低保政策必然將會被民政部的一些人裁定爲失敗。等到那會兒,大哥的政治前途就完了。”
在大哥這個級別,主導的政策改革失敗,就基本意味着以後的政治生命不會有大的起色。
“你怎麼知道的?”老頭子淡淡的說了一句。
陸景啞口無言,用手使勁的撓頭。偏偏這是他最沒有辦法解釋的事情。如果老頭子直接問陰謀的細節,陸景完全能回答上來,這其中的一個又一個的細節之處在他心裡反覆思考了十七年。記憶不可謂不深。但他一個高中生,怎麼知道這些事情,卻是無法回答的問題。
他沒法解釋。
半響,陸景道:“我猜的。”
老頭子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說道:“扯淡!”說着,又用手敲了敲桌子。陸景看着氣定神閒的老頭子,無奈的拿起青花瓷茶壺繼續給他續茶。
見小兒子愁眉苦臉,老頭子拿起茶杯喝茶,慢慢的道,“這件事,你要和你大哥溝通一下。”
陸景將茶壺放到桌子上,沮喪的坐到椅子裡,歪在那兒,一言不發。老頭子很明顯是認爲他是小孩子,不願意和他談事情。
過了一會,陸景坐正身體,看着淡然的老頭子,陸景也不知道他到底信了自己的話沒有,強調道:“爸,凡是關係到大哥政治前途的事,就沒有小事,都是大事。”
老頭子詫異的看了一眼陸景,他倒沒想到一向草包的小兒子,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盯着陸景看了一會兒,把茶杯放下,慢慢的站了起來,笑道:“恩,有長進了。”
陸景正被老頭子看得莫名其妙,渾身發汗毛豎起,卻又見老頭子竟心情大好的笑起來,他不知道老頭子心裡到底怎麼想的。
“吃飯了,老陸,小景”羅女士在客廳裡喊了一句。書房裡面的兩人都聽到了。
“先吃飯!”老頭子打個手勢,走向書房門口。
看着老頭子慢慢走動的身影,陸景鼻子有些發酸,按照前世的記憶,老頭子四年之後就將去世。
老頭子今年66歲,他身體在戰爭年代受了暗傷,至今沒有復原,到老了,身體很虛弱。和他同級別的幹部中,就他的身體最差。
“爸,我扶你!”陸景上前扶住了老頭子。
老頭子一生外柔內方,不喜歡那些悻悻兒女之態,不過對於自己的小兒子的親近,還是點了點頭。
“一會兒陪我喝一杯。好久沒喝隴右的老米酒了,想念那個味道啊!”老頭子對陸景說道。
陸景眼睛有些紅,自己只是表現得稍微懂事一點,老頭子就這麼高興,前世裡自己那麼紈絝,可不知父親那時是多麼的傷心。
“爸,你高興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喝酒。”陸景勸道。他知道老頭子的習慣,要喝酒是他心裡極爲歡暢的表現。文縐縐的詞語叫做,“當浮一大白”,說到底,老頭子本質上還是個文人。他想看自己的情書,八成是想看自己的文采怎麼樣。
情書在某種程度上最能反映一個人的文學水平。君不見,五四時期的詩人們,哪一個沒有寫過情詩?
特護小譚扶住了走下樓梯的老頭子。陸景去拉開椅子。客廳裡的餐桌上已經放好了4個家常菜,香氣四溢,令陸景食指大動。他有好多年沒有吃過母親做的菜了。
“吃飯!”羅女士從廚房裡端着一大碗湯走出來,大嫂胡瑩跟在她後面,“媽,小心點啊!別燙着。”
陸景拉開楠木椅子,老頭子坐下來,欣慰的拍拍他的手背。羅女士坐下來笑道:“小景,過關了?這樣討好你老頭子,平時可沒見你這麼殷勤過。”
陸景撓頭,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看向大嫂,笑着衝她點了點頭,“大嫂!”
對於這個漂亮的大嫂,陸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情。貪財,好出風頭,刻薄,這幾乎是陸景對她的全部印象。
而且在她的驕縱下,侄女陸淇所做的一些事,非常離譜。老頭子如果泉下有知,估計能氣得從八寶山裡爬出來。
大嫂拉開椅子坐下,笑着點點頭,“你大哥臨時有事下石橋鎮了。這個時候怕是還在路上。”
“恩。”陸景琢磨着要和大哥聯繫上,怕是要等到明天才行。京城市到石橋鎮的距離可不近,坐汽車要九個小時才能到。
老頭子見大家都坐下來了,吩咐道:“小譚,去把我那瓶二十年的米酒拿出來,今天高興,喝一點。”
“等等!”羅女士伸手製止了小譚,問道,“不礙事吧,小譚?”一旁的小譚道:“二兩以內沒有問題。”
“那喝一小杯吧!”羅女士妥協了,她看得出來老陸見到小兒子回家之後,有些高興,不讓他喝酒,有些掃他的興。但又有些不放心的道:“老陸,就二兩啊,不許多喝!”
“要相信科學嘛!”老頭子笑道,彷彿打了一個勝仗。他平常在家裡可沒有機會喝酒。
羅女士就道:“那你怎麼不去醫院治療身體。”
老頭子眉頭一揚,“洋鬼子那一套,我信不過,還是要相信中醫嘛!國粹,國粹!幾千年了,總有過人之處。”
羅女士放下筷子,氣道:“強詞奪理!”
老頭子見夫人生氣,立即服軟,吃顆花生米,含糊不清的道:“過兩天就去做個檢查,一定去。保證完成任務。”
羅女士的臉色才重新好起來。
老頭子的婚姻很有那個時代的特色,老夫少妻。在感情深厚的妻子面前,他是屬於被管教的對象,但偏偏甘之如飴。
陸景一邊焦慮的擔憂着大哥事情進展,一邊看着逝去的父母在自己面前談笑歡顏,那種失而復得的快樂讓他高興的想要唱歌。內心裡兩種情緒交着,讓他一會高興,一會難受。
一頓飯吃得很溫馨,老頭子破例喝了點酒,早早的睡去。羅女士和小譚忙着照顧他。
大嫂的家在西月區的張三衚衕處,陸景送了大嫂出門,返回5號別墅。洗過澡後,躺在牀上,蓋着白色的毛巾被,看着窗口處皎潔的月光,琢磨着明天通話時怎麼樣才能讓大哥相信自己的話。而不是像老頭子這樣,把他當做小孩子來看。
他現在還不知道老頭子到底信了他的話沒有,不過以陸景自己的推測,不信的可能性比較大,蓋因他除了十六歲參軍那年表現不錯外,此前十八年的表現就像一個懵懂的小孩。
衝動,好鬥,學習成績糟糕,不遵守學校紀律。他在四中“陸二少”的名頭不是憑空得來的。
愛玩遊戲機,看武俠小說,睡懶覺,等等毛病,不一而足。
總之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令人頭疼。也不怪他老頭子將他當成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