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下起了細雨,庭院裡寒枝簌簌,青石小徑被雨水潤透,五色雨花石在路面嵌出精巧花形,越顯晶瑩可喜。
青色貢緞雙樑鞋的小丫頭打着油布雨傘,不顧腳下的泥濘,跑得飛快。院中的小閣二樓,一個女子依窗而立,窗櫺推開,瞧着寒雨打溼了露臺欄杆。碎風徐入,她亦不覺得寒意。
整個屋子都是冷的。
小丫鬟快速跑上了二樓,興奮喊道:“二少夫人,二少夫人!”
女子回眼看她,見她不停地喘氣,笑道:“何事急得這樣?”她的語調有些低沉,聲音微帶着嘶啞。
她是楚家的二少夫人,卻更加像個犯人。溼寒的召南城冬日特別陰冷,她身上卻只穿着一件單薄夾襖,料子已經陳舊不堪,連小丫鬟身上的衣裳都比她的鮮亮一分。閣樓裡寒氣更加重了,她沒有暖被,沒有暖爐。
她是楚家二少爺楚扶玄的正妻寧音塵,自小定下的婚約。
楚家是富賈,家族男兒不是經商便是考取功名,楚二少卻偏偏不愛這兩樣,打着帶新婚嬌妻游出的幌子,帶着細軟銀兩,跑去從軍。
太平年代,士兵的地位很低,百姓只會看到他們坐吃軍餉,看不到他們保家衛國。
楚扶玄從軍,讓楚家蒙羞。
楚家認定寧音塵是幫兇,對她充滿了怨恨。嫁過來七年,沒有人給過她好臉子。她膽小懦弱,木訥口拙,不善於討好衆人,漸漸不願意出自己的院子,好似被軟禁一般。
楚家上下亦當她不存在。粗茶淡飯、薄被布裙地折磨她。
她也是大戶人家的閨秀出身。但是在孃家,父母早逝的她,過得也是這般悽苦的日子。祖父在世的時候,還百般維護她。但是十四歲那年,祖父辭世,她所有的保護牆都坍塌了,只得令人蹂躪,供人踐踏!
不過是換了一個被人欺凌的環境而已,寧音塵早就麻木了!
“二少夫人,二少爺回來了!”小丫鬟興奮地說道,“二少夫人,二少爺當了將軍,威風八面,老太爺老夫人高興壞了。您也快去看看吧。”
這個小丫鬟是寧音塵出嫁時從孃家帶來的,如今早已不伺候她了,但是對她還是忠心耿耿,私下裡偷偷給她送吃送穿。
她是寧音塵十四歲到二十四歲這十年間唯一感到暖意的人。
聽到自己的夫君衣錦榮歸,寧音塵臉上的晦氣與陰鬱減少了一分,心底升起一點微弱的盼望。
她的苦日子,到頭了吧?
“小玉,你快幫我梳頭換衣。”寧音塵消瘦的青色臉頰上浮起難得一見的紅霞,渾濁木訥的眼睛亦閃出光明。
小玉噯了一聲,幫着她挑衣裳。看到她衣櫃裡全部都是七年前的舊衣裳,很多還都破舊了,她心中的酸楚難以壓制。
“小姐,他們太過分,跟寧家的人一樣過分……”小玉的聲音哽咽。
寧音塵忙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小心叫人聽了去。”
她就是這樣怕事!
小玉哀嘆,亦無可奈何,她只是小丫鬟,用最微薄的力量回報自己的主子,算是盡忠了。
前堂人聲鼎沸,一家子男女老少都來齊了。
楚家金玉滿堂,偏偏膏粱子弟多紈絝,沒有人能考取功名,楚扶玄是楚家近五十年唯一的官。
歡喜不言而喻。
沒有人留意到身後的站了一個單薄的女子。素色的綢布夾襖,是她唯一的好衣裳,但是過時了,如今穿出來有些可笑;臉色發青,眼窩下面有很深的陰影,好似逃災的難民。
望着人羣中間的男子,她的眼眶溼潤了。他是她的夫,是她的依靠,從此以後她不再住寒冷的房子,吃餿剩的飯菜了。
他身着烏金鎧甲,器宇軒昂,劍眉星目,好似戰神蒞臨人間一般,渾身散發出軍人的英武與剛硬。
寧音塵的心一瞬間沸騰了,她的男人,比所有的男兒都優秀。
“夫君!”寧音塵壓抑不住心中的狂喜,大呼楚扶玄,眼淚奪眶而出,深陷的眼窩裡眼珠子全部紅了。
沒有楚楚可憐,反而有些恐怖,跟厲鬼一般。
楚家衆人都一愣,七年來,這位少夫人第一次這樣高聲說話。他們不知道,自己祖父死後,這是十年來寧音塵第一次提高自己的聲音。
但是看到她,衆人都忍不住掩住口鼻,好似她身上有惡臭一般。
她一步步邁入大堂。
楚扶玄一愣,仔細辨認,依舊尋不出當初那個水靈俏麗新娘的影子。她好似被抽乾了水分,乾癟癟的模樣,像極了骷髏。而家中衆人看她的神態,都是厭惡至極的。
楚扶玄無奈地笑了笑,只怕這些年楚家虧待了她。
“夫君,你終於回來了!”寧音塵奔到楚扶玄的身影,淚如磅礴,試圖拉住他的手。
她的手指黢黑髮紫,令人慎得慌。楚扶玄後退了一步,避開她的手,衝她點點頭,然後道:“我回來了!”
楚扶玄對寧音塵的厭惡,老太爺也瞧在眼裡,見風使舵:“好了寧氏,扶玄你見過了,回房歇息吧!”
寧音塵愣在那裡,她的夫君回來了,爲何還要趕她走?
楚扶玄則咳了咳,然後道:“等一下吧。我有話跟寧氏說。”
“堂姐,好多年不見了,你還好吧?”突然一個女生俏麗說道。
寧音塵轉臉看她,有些驚愕。她身着一套紫金盔甲,遮掩不住身材的玲瓏曼妙;小巧臉頰肌膚雖然不白,卻很勻稱緊緻;眼若秋水明媚,眉似黛峰秀麗;鼻樑高挺,水脣含丹,青絲同男人一樣綁在腦後,顯得英姿颯爽。
是個極美的女子。
她是寧音塵三叔家的庶妹寧思樂!
寧音塵詫異的是她的打扮和她爲什麼在楚家。
成親七年,寧音塵從來沒有回過孃家。七年未見,寧思樂的模樣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黑了些,沒有當初小姑娘那樣磁白,但是依舊好看。
“思樂?”寧音塵吃驚,“你怎麼在這裡?”
楚扶玄當着衆人的面,握住了寧思樂的手,既對寧音塵說,亦對家中衆人說:“寧氏思樂是我的軍醫,我們兩情相悅,準備半月後完婚!”
衆人驚詫地看着楚扶玄,但是觸及他微帶威嚴的眼睛,心中的疑惑頓時吞下。楚扶玄當初就敢離家出走,如今封了將軍,更是爲所欲爲,豈會聽人家的一言半語!
半個月後完婚?
寧氏音塵還站在這裡呢,這纔是他的原配!
老太爺與老夫人看着自己的二兒子,猶豫片刻,終究保持沉默。
寧音塵也愕然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們握住的手,深深刺痛了她近乎麻木的心靈,莫名地怒火衝上來。她爲了他,在楚家受盡了委屈,可是他功成名就,卻要棄他而不顧!
“寧氏,這個包袱裡有休書與一些銀兩,你自去吧!”楚扶玄從副將手中接過早已準備好的包袱,遞給了寧音塵。
寧音塵望着他冷漠厭惡的眼眸,心底的怒氣一口氣蓬了上來。近十年了,這是她第一次憤怒。
“憑什麼休棄我!”寧音塵厲聲吼道。她因爲激動,聲音尖銳刺耳。
她想去揪住楚扶玄的衣衫,卻被一旁的另外一個男子拉出,
“二弟,你今日纔回家,休妻之後日後再說吧!”此男子站了出來,他是楚扶玄的大哥楚力蒲,楚家唯一可憐寧音塵的人,“小玉,先扶二少夫人回房去!二弟妹,你先別急,總有轉機的!”
寧音塵的眼淚落了下來,依舊在掙扎:“憑什麼休棄我?我有何過錯?”
“來人,送二少夫人回房!”楚力蒲見她完全沒有了姿態,跟潑婦一般哭鬧,只得請小廝們帶她下去。她是個可憐可悲的女人,楚力蒲不想她受到更多的傷害與侮辱。
這是她第一次反抗旁人的壓迫吧?
楚扶玄太過分,當初不辭而別,讓寧氏承受他的過錯;如今剛剛踏進家門便急着休妻,不顧她的臉面。
軍人的作風都是如今咄咄逼人嗎?
“來人,把寧氏送出楚府!”楚扶玄上前一步,與楚力蒲相對說道。門外站的小廝被楚扶玄的親信士兵擠到了一邊。
楚力蒲感受到了二弟的挑釁,看到他身後的士兵帶着雪白利器,退後了一步。如今自己沒有跟他爭鋒相對的資格。他只是商戶,楚扶玄卻是將軍。
寧音塵一個勁地厲聲哭吼,還是抵不住沙場殺敵的士卒力氣大,她像一枚敗葉被丟棄在楚府的門外。
大門緩緩合上,寧音塵跌坐在冰涼的地面上,細雨依舊如絲下着,打溼了她的臉頰,混合淚水落下。
“你會不得好死的!”寧音塵低聲啜泣,詛咒楚扶玄,撿起地上的包袱,腳下漂浮地往前走着。
一身馬兒的嘶鳴,寧音塵感覺劇烈的疼痛鋪天蓋地而來。
她倒在血泊中,眼睛還望着楚府大門昏黃的燈籠。
“如果下輩子還能遇到,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寧家,楚家,你們全部不得好死!你們全都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