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木上燃着雄雄烈火,終於轟然砸落。
慘叫聲響起,又漸漸平息下去。
七仙湖畔九曲園已是一片火海……
李瑕與祝成站在西面的白楊坡上看着火勢。
祝成用了李瑕想用而不敢用的佯敗誘敵之計,之後直接撤出九曲園,待蒙軍追上來,又放了一把大火。
“對了,這園子是誰的?”祝成忽然道:“這麼大一片園子,別是有什麼大來頭的人物,我這小武將可得罪不起。”
“祝將軍現在纔想起來問?”
“是啊,一開始沒想些這些,光想着埋伏一場了……李縣尉你看,這一把火雖未必能燒死多少蒙軍,卻可重挫他們的士氣。”
話到這裡,祝成似乎又忘了園子主人的事,指着遠處的地形侃侃而談起來。
“蒙軍若是鐵了心要攻下慶符縣並不難,花些時間掘了符江也就把城牆淹塌了。但他們意不在此,而是爲了劫掠。我估計再拖個三兩天,兀良合臺就要順江而下了。
所以,一小支蒙軍今日被我火攻先是被拖了一日,之後不敢全速行軍,早晚必要無功而返……”
李瑕點點頭,道:“祝將軍說的有道理。”
祝成“嘿”了一聲,道:“蜀南兵力太少,你我能做的就是以少量兵力拖住蒙軍即可。我擔心的還是合州,萬一讓蒙軍打下合州,整個川蜀都得丟了。唉……”
兩人聊着聊着,話題在戰陣之事上越聊越遠。
祝成早年也曾在成都一帶與蒙軍交戰過,有頗多經驗,又久在易士英麾下,兵法也懂。
李瑕只覺受益匪淺。
直到天色全然暗下來,遠處的火光漸暗,祝成纔想起來之前的話題。
“啊,又岔遠了,打起仗來總忘了考慮這些,燒掉的那園子是誰的?可別是我得罪不起的人物。”
李瑕道:“祝將軍不必管,你們在慶符縣境內阻敵,這點小事我來處理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到火燒蒙軍一時太興奮了,萬一惹了麻煩,嘖嘖。不過可惜燒了蒙軍,屍體卻焦了,沒多少斬獲,回頭易指揮又拿不出錢來軍賞……”
祝成話還蠻多的,自顧自又說了許多,如長寧軍士卒訓練之餘還要自己屯田云云。
李瑕道:“首級我這裡有,祝將軍帶兩百顆便是。”
“啊?這不太好吧?”
“若非祝將軍拖住東面的蒙軍,慶符縣也不能斬獲這些首級。”
“但這違了軍紀吧?”
“有嗎?長寧軍有軍紀不許接受首級嗎?”
“啊,好像也沒有……”
於李瑕而言,麾下士卒多是未編入軍籍的私兵,餉糧、賞賜、撫卹都是自己想辦法籌來的錢,分潤些首級出去倒也無妨。
祝成則覺得不好意思,推卻了幾番,最後還是受了下來。
他收了李瑕的好處,雖沒說更多的感激之詞,態度卻是親近且振奮了不少。
其後兩天,長寧軍邊戰邊退,退到挓口巖營盤。
蒙軍見周圍山上多有砲車,到處都是壕溝,不再強攻,又派探馬打探到所謂慶符水師只有兩艘大船、八艘小船,懶得繼續攻打,索性退去。
李瑕與祝成判斷,該是兀良合臺無意再攻敘州,打算直接東進了。
這一戰看似輕鬆,其實因長寧軍打得頗有章法,使蒙軍無意糾纏。
而長寧軍回師時,李瑕又送了一千石糧食。
祝成很驚喜,一時又不知該收還是不該收,說話都有些結巴起來。
“這……李縣尉……這……不太好吧?”祝成撓了撓臉,道:“我這跑來一趟,殺敵沒殺幾個,也太……”
“祝將軍不必推拒,長寧軍是真能殺敵報國的將士,總不能餓着肚子打仗。也不必擔心,與易指揮明說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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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祈安站在李瑕身旁,目送着長寧軍遠去,終於開口道:“阿郎糧草也不多了,何必再送與長寧軍?”
“我們糧食不多嗎?”李瑕道:“以寧先生不是算過,我們的糧食加上張遠明的糧食,很多,足夠給長寧軍這一千石。”
韓祈安笑了笑,道:“倒也不必‘加上’,反正也都是張遠明的。只是……阿郎決定對張遠明動手了?”
李瑕沒有回答,開口卻說了些別的話題。
“你莫看這次長寧軍殺敵不如我們多,實則是因爲蒙軍更重視他們、不敢冒進而已。暫時而言,長寧軍戰力,遠勝我們的人。”
“我明白,阿郎是想拉攏他們。”
“不全是吧……我最近發現,蒙軍沒有我原先認爲的那麼強,宋軍也不像我原先認爲的那麼弱。但這次馬湖江之戰,朝廷在整個戰略上是有很大的失誤,或者說是滯後了。
宋以士大夫治天下,我如今還看不清其中太多門道,卻感覺得出來,朝廷優待士大夫……這個度太過了。蒙古國力更盛,對待戰爭尚且全力以赴。而宋這邊,還滿是權宜、制衡。
殺名將、以文壓武、戰心不堅。這樣打仗,竟還能不敗,還能抗蒙二十餘年,只能說淮人、荊人、蜀人不負宋朝了……”
韓祈安道:“阿郎若再看以往,當知不僅是淮人荊人蜀人,其實北人亦不負宋朝,是宋朝負北人。”
“嗯。”李瑕道:“岔得遠了,說回張遠明的糧食……慶符雖有三個縣官,張遠明卻比我們更像士大夫。你看,他的糧食比縣城糧倉還多,我必是要搶的。
我不僅要搶他的糧,還要搶他的地,那隻好殺了他。此事……若論善惡,我不能說張遠明有多惡,我比較惡。
站在張遠明的角度,他的糧食、他的土地,憑什麼交出來?他也沒有該死的罪證在我手上,但我知道我該殺他。
川蜀軍民前赴後繼,拋頭顱灑熱血,飯都吃不飽還在賣命。蒙軍已殺到眼前了,亡國亡天下即在眼前,士大夫卻還佔着良田美宅,覺得理所當然……我心裡有更多必殺張遠明的理由,但不知怎麼說。”
李瑕話到這裡,斟酌着。
有些事他看得出來,但重生的時間太短,還總結不出來。
韓祈安卻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開口說起來。
“大宋對士紳之優待過甚,積弊早已顯現。故而早在承平時,王安石便欲變法。
當時,文彥博曰‘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王安石曰‘法制具在,則財用宜足,中國宜強’,文彥博又曰‘務要人推行爾’。
這話當中的‘人’,阿郎可知是哪些人?”
李瑕道:“如張遠明這樣的人?”
“是,但也不止。一縣之大,僅三四名官員、三四百衙役。若無這些鄉紳郡望,朝廷如何能管得過來?更何談天下之大?
故而‘與士大夫治天下’此言不差,但大宋不抑兼併,又過份優渥士紳……文彥博與王安石一樣,皆是由州縣官、轉運使一路遷至中樞,富實幹之才。豈能看不明白此中積弊?
關鍵在這一句‘務要人推行爾’,可見文彥博哪怕反對變法,卻也對士大夫咬牙切齒。他反對變法,是認爲變法這條路走不通而已。”
韓祈安話到這裡,嘆息一聲,又道:“以王安石、文彥博之才尚不能變革。還有范仲淹、韓琦、富弼也都做不到,阿郎怕是也做不到。”
“是,我肯定不如王安石、文彥博。”李瑕道:“還有賈似道,他也做不到,我也不如賈似道。”
話到這裡,李瑕語氣鄭重了些,道:“所以,我要做的是造反。而要造反,怎能不殺土豪劣紳?”
韓祈安早猜到他這些心思,但親耳聽到,還是身子微微一顫。
“不怕以寧先生笑話。”李瑕又道:“我想試着建一個強盛的、不受外侮的漢家王朝。那便該不容猶豫把一些絆腳石踢開。”
良久,韓祈安才道:“但阿郎眼下還是宋臣,且時機尚未成熟,不宜在明面上殺人劫財。”
“是啊。”
“殺張遠明容易,難的是如何掩人耳目。更難的是如何拿到他的財產。”
“我知道。”李瑕道:“這次,本想用長寧軍作爲遮掩。但看他們是磊落粗豪的漢子,算了,這種事還是我們自己辦吧。”
“那九曲園?”
“是我燒的,而不是祝成。他那人一心抗蒙,不必讓他牽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