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城南面,蒙軍大營。
史天澤於清晨登上小山,望向釣魚城城頭上旳宋軍大旗。
“昨夜,汪德臣未能攻克啊。”
史樞點點頭,應道:“功虧一簣了。”
“你若到了大汗面前,莫露出興災樂禍之色。”史天澤交代了一句。
“侄兒知曉。釣魚城畢竟與苦竹隘不同,王堅用兵,遠勝張實、楊立。昨夜若換了侄兒,戰果必遠不如汪總帥。侄兒不會因此而自大。”
史樞眯着眼,緊緊盯着釣魚城,依舊在思忖破城之法。
史天澤餘光瞄了史樞一眼,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可發現了?軍中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拿下此城。”
史樞理所當然應道:“大汗入蜀以來摧枯拉朽,只在此地休整了兩月,又遇到如此冥頑不靈之宋軍,不破城如何能甘心?威勢又何在?”
“於戰局而言,意義不太大了。”史天澤道:“釣魚城乃重慶門戶,攻之,實爲了保障輜重,只需圍住山城堵住守軍既可。”
史樞搖頭,道:“但大汗不會放棄的。”
蒙哥確實不急。京湖戰場上,塔察兒敗了,而忽必烈還未南下,不必現在趕去匯合。
“我並非是要勸大汗放棄攻釣魚城,夏季已過,有的是時間破城。”
在見過大軍被酷暑、溼氣、蚊蟲折磨得不成樣子之後,史天澤慶幸是在攻城之前度過了夏季。
否則若是長期攻城不利再迎來酷暑,這仗就難打了。
眼下,他已對拿下釣魚城充滿了信心。
“我打算向大汗請命,分兵攻重慶。”
史樞一愣,問道:“叔父有把握?重慶爲趙宋重鎮。釣魚城未破,叔父帶不走太多兵力。”
“我估計,重慶並無太多兵馬。”史天澤眼中微泛思量。
史樞道:“侄兒聽聞,蒲擇之乃李曾伯舊屬。”
史天澤擺了擺手,道:“你消息遲滯了。趙宋已遷李曾伯爲廣南制置使、知靜江府,防禦阿術。如今趙宋在京湖之統帥,乃賈似道。”
“叔父是說……重慶沒有援兵?”
“動動腦子。塔察兒敗得如此之快,宋軍該有多少兵力布在京湖,何來援兵入蜀?蒲擇之若真有兵力,爲何不支援釣魚城?”
說話間,史天澤愈顯從容。
“如今,楊大淵既得合州舊城,重慶又失一屏障。我順江而下,誰人可擋?囊中之物,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蒙哥此次伐蜀,若要從麾下大將中說出最受倚重的兩人,必有汪德臣、史天澤。
兩人中,汪德臣擅猛戰,史天澤則擅穩戰。
若重慶有兵力,史天澤絕不願冒險。
但他洞若觀火,已從各種消息、跡象中捕捉到了戰機,料定此次必能穩穩當當拿下重慶這個川蜀的防禦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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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王堅再次登上護國門城樓,望眼望去,只見嘉陵江上,數百艘戰船揚帆,岸邊軍士如長蛇,正徐徐順江而下。
“史天澤去攻重慶了。”
“是,他不介意讓我們看到。”張珏沉着臉,道:“甚至還派人投書上山,問將軍是否敢出城去支援重慶。”
王堅走了幾步,手扶在城垛上,探出頭,似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不讓麾下的將士們看到他的臉色。
守釣魚城,已耗盡了他的心力。
他承受不起重慶失守的後果,卻不可能率兵去支援。
這讓他倍感壓力,比上戰場還要難熬得多。
他目光落處,山城下,一片壯闊,三江匯流成的大江奔騰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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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江、嘉陵江、渠江在此匯流,故有“合州”之名。
也因此,它是爲當今之軍事重鎮。
合州舊城本在涪江與嘉陵江之間,依山傍水,風景獨好。
自餘玠將州城移至釣魚城之後,舊城中已是人口稀少,但還有宋軍兵馬守衛,與釣魚城互爲犄角。
楊大淵破城之後,得到汪德臣之命,焚燬城池,以威懾釣魚城軍民之心。
於是,大火揚起,沖天煙氣直上雲宵。
釣魚城上軍民如何氣憤不提,合州以南,一座高山上亦響起了怒罵聲。
“楊大淵!老子噢你娘!”
大宋行在臨安府罵人的話也多,但最髒的字眼往往也顯得雅氣。
林子罵過之後猶不過癮,提着刀恨恨瞪向北面,只想手刃了楊大淵才能甘心。
聶仲由卻是搖了搖頭,道:“姓楊的留了手,不然合州一戰,弟兄們要死絕了。”
“留了手?”
林子頗驚訝,目光一掃,看向山間那些死裡逃生的士卒,又不願相信,又只能相信。
他們是遂州武信軍,守的本是遂寧。蒲擇之收復成都失敗後被調往青居山。
之後,楊大淵至青居城勸降了劉淵,殺了段元鑑獻城。
混亂中,聶仲由眼見仗還未開始打,城池就已丟了,只好領着數百殘兵一路南逃。
他們是步卒,在方山丘陵地帶躲躲藏藏,路上還要小心蒙軍哨馬。
緊趕慢趕,竟還沒有蒙軍一路破城而下快。
比起其他路能退回釣魚城的兵馬,他們運氣不算好;但比起被蒙軍追上的各路殘兵,已算是幸運的。
待趕到合州,釣魚城已被蒙軍包圍。
聶仲由好不容易進了合州舊城,才稍稍補給,竟又是楊大淵領兵殺來。
這一戰,他確定楊大淵是故意放開南門,且沒有馬上摧毀宋軍浮橋、沒有佈置伏兵掩殺。
“我聽說,楊大淵投降之前,還斬殺了蒙軍前去勸降的王仲,可見此人確有忠義的……這次看來,他之所以投降,或許真是爲了大獲城中滿城百姓吧。”
“呸!”林子啐了一口,罵道:“那也是叛逆,忘了祖宗,該殺。”
聶仲由苦笑。
楊大淵這樣,反而讓他感到局勢的艱難。
這說明,投降蒙古的,遠遠不僅是那些貪生怕死、賣國求榮之人。
此次蒙哥親征,自楊大淵以下,已有許多有戰功、懂局勢的宋將投降。
“非瑜曾與我說過,軟骨頭的、硬骨頭的,都只是少數。大部分人屬於……中間的那批,這部分人的傾向,往往就是大勢。”
“哥哥。”林子道:“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聶仲由無奈,當時李瑕說這些之時有許多艱澀之詞,他實在難以複述。
他想說的是對楊大淵這類人投降感到憂慮,偏偏沒辦法讓林子理解。
“走吧。”
聶仲由也懶得再說,站起身,領着殘部繼續翻山越嶺。
回想當時隨李瑕戰成都時,武信軍還有千餘人。
如今,卻已只剩三百餘人。
再多的士卒,聶仲由已無力帶出來。
他們艱難跋涉,三日後,行到了重慶府碚州境內,進入了縉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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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雲山有白雲繚繞,似霧似煙,氣象磅礴,故稱“縉雲”。
山脈被三江合一的嘉陵江從中間切斷,形成一個峽谷。
之前,武信軍爲躲避蒙軍,一直避在山林裡走,上了這樣的高山纔敢靠近河流、官道觀望。
“往山頂走,隱藏行跡,小心些,別遇到蒙軍。”聶仲由嘴裡嚼着樹皮,下令道。
如今蒙軍圍攻釣魚城,一般不會有哨馬到這邊,但他們已謹慎慣了。
沒想到,走着走着,忽聽前方傳來叫喊。
“有蒙軍哨探!”
“殺了他們!”
聶仲由迅速吐出嘴裡的樹皮,當即下令。
“馬九,東面圍過去!邱壽,帶人散開,一個也不許逃……”
山上不過十餘蒙卒,只注意着東南方向,沒留意到後面有宋軍摸過來。
三百餘人圍殺十餘人,不一會兒,盡數射死。宋兵馬上便摸出水囊、肉乾分了。
聶仲由卻沒心思吃,快步向山頂爬去。
很快,他便聽到了馬九的大喊。
“將軍快來看!”
登上山頂,聶仲由趴在巨石上探頭看去,不由吃了一驚。
只見峽谷當中,蒙軍船隻、兵馬,正在向南進發,一眼望不到頭。
“這至少有兩萬人吧?他們要攻重慶?”聶仲由道:“我們得加快趕路了。”
“可弟兄們沒力氣了……”
馬九話到一半,忽愣了一下,擡手一指,指向東南方向。
“那是什麼?”
聶仲由轉過頭,眯起雙眼。
他隱隱看到,在蒙軍隊伍前方,峽谷出口的樹林裡,有隱隱的光亮閃過。
陽光照在盔甲上的光……
“伏兵?重慶的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