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盤李瑕的整個中策,主脈絡其實很簡單。
攪動各方勢力入場、製造混亂、殺皇帝、說服慈憲夫人支持、製造不在場證據、帶兵回來、震懾朝臣。
過程中,他去選德殿拿了聞雲孫那封奏摺,也就是手下人正站在選德殿頂上拋擲霹靂炮炸文德殿的時候。
當時,聞雲孫的奏摺正攤開放在桌上,旁邊還有另一封寫到一半的奏摺,應該是董宋臣在寫的,言李瑕與李璮有所勾結。
董宋臣這宦官讓李瑕刮目相看,他是仿寫的高手,字寫得極好。
是真的好,聞雲孫的字可謂是一絕,董宋臣卻能模仿,雖失之於匠氣,反正李瑕看着差不多。
文采也好,就那一句內容,依着狀元郎的詞藻洋洋灑灑寫了半頁奏摺……
李瑕當即便決定,必殺董宋臣。
原因很簡單,他叫閻容與全氏說的是趙昀不信聞雲孫的奏摺,董宋臣能揭破此事。
當然,閻容與全氏是暗室秘語,董宋臣暫時不可能猜到全氏爲何如此信任李瑕,壞不了事。
須等閻容空出手來了,找個由頭處置了。
總之,主脈絡很簡單,這樣不停冒出的小枝節卻非常多。
再加上文官們的態度不停搖擺……必然是搖擺的,因爲這些人註定不可能與李瑕一條心。
這使得整個計劃紛繁複雜,實施起來要耗費巨大的心力。
李瑕不得不將大半的事務交給手下人,包括賈似道也交給嚴云云對付。
原計劃最理想的結果其實是賈似道死,李瑕帶兵歸臨安後親自說服全氏,誅殺趙與訔,這樣更穩妥。
當然,他知道嚴云云不可能是賈似道的對手,但沒有選擇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比如真與賈似道在臨安打一仗,或者啓用下策。
好在,所有人做得都超乎了李瑕的預料。
嚴云云拖了賈似道足夠久,其佈局使賈似道忙於應付,沒工夫顧到全氏。
這很重要。
趙昀一死,事態就已達到混亂;全氏一表態,李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名義。
最關鍵的是實力,李瑕有。
他所欠缺的一直就是威望、資歷、名義,以及朝廷的信任。這些東西一旦補足,他就有與賈似道一較高下的資格。
比如,沒有名義,張珏聽樞密院的。而有了名義,張珏必支持李瑕。
至此,賈似道已不可能翻盤,除非掀桌子,打。
李瑕不怕打。
爲何這次的敵人是賈似道?
並非指賈似道這一個人,賈似道只是恰居其位而已,他手握了中樞絕大部分的權力。
換言之,現在的賈似道就是大宋中樞。
兩人爲何要爲敵?
因爲李瑕所做所爲,一直是在從中樞偷權力。
李瑕行事作風,已有藩鎮之勢。
作爲大宋中樞的賈似道最早察覺,他感受到權力一直在被偷走,李瑕殺榮王、養寇自重、討要錢糧、回鎮川蜀……本質上就是在一點點蠶食賈似道的權力。
這個藩鎮不願成爲中樞的一條狗,不肯叼餵給它的食物,在啃中樞的肉。
什麼個人恩怨都是表態,本質上是……賈似道腿上已被李瑕嘶咬下了好幾塊肉了。
故而必殺李瑕。
賈似道是大宋這院子的管家,揮舞着棍棒,驅趕着程元鳳、葉夢鼎與所有人,要讓他們去打狗,狗一直在偷他的糧食。
但狗咬死了信重管家的主人,其他下人始終想着爭當管家。這時賈似道定眼一看,養的這條小奶狗原來不是狗,是一條狼。
但老主人、小主人反而視它爲看門犬,要管家再割下一塊肉餵它。
只有管家看得最清楚,委屈,冤枉,欲哭無淚。
“這是條狼啊!睜開你們瞎了的眼看看,這是一條要吞掉大宋社稷的天狼!”
沒有人信他。
狼已經步進庭院,昂首四顧。
管家只有兩個選擇,與狼拼死一搏,或者割肉餵飽它這一次,讓它走……
劇痛。
賈似道只能割肉喂狼。
殿議之後,李瑕的三百精兵下駐至都亭驛,就在御街不遠,在宮城與樞密院之間。
這還是全氏讓皇后安排的。
何意?
帝位空懸,確實沒人能罷免賈似道的宰執之位。
而放眼臨安,只有李瑕真敢與賈似道操刀子幹,所以他守在這裡,賈似道敢不敢到樞密院?
不敢,那程元鳳、饒虎臣、葉夢鼎、楊棟這些樞要大臣將拼命蠶食權力,直到新帝登基。
時間不會很長,很快李瑕就要回蜀。
但到時,等你賈似道再回過頭來,手中還剩幾斤幾兩。
對於這些文臣而言,有些是怕賈似道、有些是爭不過、有些是不願爭、有些是顧全大局,總之他們不是賈似道的對手。
現在,李瑕摁住賈似道,哪怕只能摁上一會兒,他們自會上去分賈似道的權。
權,就是爭,就是搶。
“賈似道輸就輸在太狂傲無禮了,既想擁立殿下,又想排擠殿下身邊的臣子,動不動就拿擁立宗室來威脅,可恨!”
“是啊,好在慈憲夫人不吃他這一套。”
“慈憲夫人能受他威脅嗎?你要擁立宗室是嗎?好,自視你爲叛逆,調蜀帥平叛!”
因是國喪期間,忠王府諸臣不敢大笑,抹着淚,讚歎不已。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一眼洞察賈似道之奸邪……”
葉夢鼎嘆息一聲,拍了拍膝蓋,很是感慨。
他一整夜下來,既受李瑕慫恿,又恐賈似道真翻臉,左右爲難,無可奈何。
“不曾想啊,慈憲夫人如此有魄力……”
“老婦無知,妄幹國事!”
賈似道一腳將廳上一條矮凳踹飛,沖天怒氣終於爆發出來。
“她怎就能蠢到這種地步?!殺子之仇,殺二子之仇!我苦心孤詣,爲她找出仇寇,她爲何就不能信我?!”
“阿郎……”
“我給出的是最好的辦法!殺李瑕爲她報仇、爲大宋除害,點到爲止,不牽扯忠王,陛下明白的……陛下都不須我多嘴一句,我只須隨便找個不怕死的文官輕輕一點,陛下心裡就一清二楚,何等聰慧?”
“是,是……”
“那這蠢婦是什麼腦子?!她打我?蠢透了!蠢透了!”
“我做得哪件事不合她的利?她想擁孫子繼位,可以!我一直就是要擁立她的血脈子脈,連這都看不明白?”
“我說要擁立宗室,那是爲了震住程無鳳、葉夢鼎這些首鼠兩端之輩!我爲何拉攏趙與訔?爲了點明弒君案的真相!何等忠心耿耿?何等苦心孤詣?!”
“她連這都看不出來,她腦子裡到底糊着什麼泥?!打我?不是我身佩安危守鄂州,大宋早亡了!陛下如何待我的?她如何待我?!”
“臭老孺也敢幹涉朝政?!禍國!禍國!”
“嘭!”
一張太師椅被舉起來,猛地砸碎在地上。
“阿郎啊!別罵了,被人聽到……不值如此動怒,不過就是放兩個老儒入樞……”
“我是氣我輸了嗎?!”賈似道吼道:“我是氣全氏太蠢了!蠢!蠢!蠢!”
“忠王本就是要繼位的,我們在爭的是什麼?不過是爭忠王繼位後的一點權勢!臣子們的權勢由臣子們爭……關她屁事?!關她屁事?!要跑出來跳腳?”
賈似道猶覺不解氣,還用力拍了拍胸脯,大哭不已。
“陛下啊!你在天之靈睜眼看看你的母親!你看看你的母親……臣要爲你報仇啊,你母親……陛下!”
他想到趙昀若在天有靈,看到了今日殿上一幕會有多急,更是涕淚俱下。
這次是真傷心了。
不是傷心輸了。
他賈似道一生自負,千難萬險一向鎮定。
這次,是真真被全氏傷透了心……他沒選擇貼上來的宗室,顧着與趙昀的君臣恩義,報仇、立趙禥,一片冰心,到頭來只有冤枉、委屈。
權柄丟了還可以搶回來,心傷了才真叫賈似道難過。
“真他孃的蠢……”
饒虎臣操持着國喪,回想起今日種種,不由搖了搖頭長嘆。
雖說能搶賈似道的權,他也是得了大好處。
但本來只要商討就能解決的事,硬是因慈憲夫人插手,將李瑕擡到能與賈似道舉兵相較的位置,差點就起了干戈,使社稷一朝分崩離析。
也就是她運氣好,賈似道最後低頭了,否則史筆如刀不提,饒虎臣就要第一個站出來把國禍怪在全氏頭上。
這不是在談李瑕、賈似道誰對誰錯,誰忠誰奸。而是拋開立場,只談不該拿社稷冒險。
饒虎臣心中公允評述……慈憲夫人不懂國事,非常非常不懂國事。
此時,全曼娘正端坐在宮闈中,看向全玖。
“玖兒啊,你往後要當皇后,這母儀天下須學的多,莫慌,老身會親自教導你。”
全曼娘語速很慢,眼中還泛着悲慟之色,又顯得睿智而深沉。
正是她,今日幾句話擁立了孫子趙禥,一舉穩固了朝綱,使大宋未再出一個行廢立之事的權相。
周圍的宮娥內侍們人人敬仰,如衆星捧月一般捧着她。
全玖也是端端莊莊地行了禮,一邊爲國喪抹淚,應道:“孫侄女多謝姑祖母厚愛……”
謝道清坐在一旁,低下頭。
她覺得,全氏有些過了,真當自己是太皇太后了?
等新帝繼位了,這位先帝之生母再這般下去,朝臣們可就真要煩她了。
雖這般想,謝道清再轉頭一看全玖,不由又有些嫉妒……
再遠處,閻容跪在嬪妃之中,低着頭,卻是偷偷一瞥,將這一幕落在眼裡。
她心裡不由暗諷,看起來高深莫測、人老成精的樣子,還不是被耍得團團轉?傻婦。
忽然有些明白李瑕爲何說當不了權相,一定要回川蜀。
就這些婦人、傻子當靠山,靠得了一時,靠得了一世嗎?
如今看這皇后、太后的還在爲這點小榮寵嫉來妒去,是也有些沒意思。
她閻容只需倚在榻上,便要叫天下最有能耐的男人來讓她享受安穩榮華。
想着想着,腦海中那場面又有些異樣起來,再次對李瑕起了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