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
居庸關位於太行八陘第八陘,是從塞外往燕京的要塞之一。
九月初八,風塵僕僕的張弘範率騎兵星夜兼程,終於趕到了居庸關。讓兵馬稍作歇整之際,他登上高處,向東南方向眺望,忽喃喃唸了一句詩。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明日便是重陽佳節,若是趕得及,也許能在燕京見到家中幾個兄弟吧。
站了一會,便見到前方有騎兵過來。「總帥,有燕京來的消息。」
張弘範遂下了山頭,親自到前面迎了信使,談了幾句之後,唏噓不已。
「臣愧見陛下,河套一戰,既未保護好脫忽大王、又未阻止楊文仲叛變投降。若非奉旨要將這些兵馬帶回燕京,當一死謝罪。」
「張總帥言重了,陛下並未叱責,只命你火速帶兵馬回大都。」「如此說來,陛下已抵達燕京了?」
「不錯。」
張弘範遂長舒了一口氣。
他認爲之前是汗位之爭緊接着賀蘭山之敗,再遇到真金監國一案,大元當然動盪不安。如今隨着防線的收縮,陛下坐鎮燕京,該要穩住形勢,並開始逐漸好轉了。
總之是樂觀起來了。
才安排了這個信使去安頓,卻有親兵匆匆過來,湊在張弘範耳邊又道了一句。
「九郎,家裡派人來了,急着要見你」張弘範一聽,隱隱便有不太好的預感。
他四下看了一眼,回到關城裡去見了這個家中來人,待聽得兩句話,不由大驚失色。
「你說什麼?!」
張弘範少有如此失態之時,唯獨今日這個消息能讓他控制不住情緒。「九郎速回去救救家裡吧!二郎、六郎與董家聯絡,意圖造反,已被拿下了。」
「我父親呢?」
「老元帥也被軟禁了,這才叫我到九原城找九郎」「怎麼會?怎麼會?我這就去與陛下解釋。」
張弘範纔要轉身忽然又停下腳步,眼神中透出了驚疑之色。他揉了揉額頭,努力讓自己從茫然失措的情緒裡冷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有一個選擇。
若不過居庸關,轉而領兵南下投順李瑕,是否更能救出家小?
這還是張弘範第一次認真考慮起改換門庭之事,而在此之前,他與忽必烈之間可謂是君臣魚水相得,他始終堅定地維持着對大元的忠心。
但考慮到最後,張弘範還是搖了搖頭。
他不認爲現在投靠李瑕能救出家人,只怕還要弄巧成拙,激怒了忽必烈。
現在消息還能傳到他這裡,可見事情還是有挽回的餘地的。
不過,張弘範依舊沒有火急火燎地趕往燕京,而是先招過一隊心腹。「你們先回保州,見十一郎」
前陣子,張弘範讓他的十一弟張弘慶先領一部分兵馬回保州。
因張弘慶自幼就是質子,對大元忠心耿耿,此舉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懷疑。
現在不同了,一旦張家出事,連張弘範尚且也有所動搖,張弘慶如何,卻也難料。
一張牌不打出去,攥在手裡才能算是一種威脅。
安排完了此事,張弘範又命人帶着兵馬在居庸關繼續休整,自己則帶着金虎符,連夜趕往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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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忽必烈並未進入元大都新城,也許是因爲大都的宮城還未修建完畢,也許是因爲擔心督建大都的劉秉忠、張柔這些漢臣會對他不利。
忽必烈抵達燕京之後,乃居住在金國的大寧宮之內。
從草原上帶來的兵
馬將大寧宮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同時,大都城的興建也全都暫停下來,工匠、勞力被徵召爲軍。
不僅如此,元廷還在各地徵發百姓,做好與唐軍決戰的準備。當張弘範趕到燕京,看到的景象便如杜甫詩中所言。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但他已是焦頭爛額,顧不得這些被徵發的平民百姓。一路趕到大寧宮前,擡頭一看,沒見到何處懸掛着人頭,不由稍稍鬆了一口氣。
待趕到大寧宮中,跪在忽必烈面前,他第一件事便是請罪。
先爲脫忽之死請罪,又爲張弘基謀反一案請罪,最後道:「陛下,臣以性命擔保,二哥對大元赤膽忠心,絕不敢背叛陛下,此事必有隱情」
坐在上首的忽必烈面如鐵鑄,冷冷地看着張弘範,良久,終於開了□。
「好!你說你張家是冤枉的,這件事就交給你來查,所有的叛徒都交給你處置。」
張弘範呆愣了片刻,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這麼輕巧。「臣,遵旨。」
「你想想大蒙古國以前是怎麼對待叛徒的。」忽必烈臉色陰沉得可怕,又淡淡補了一句。
張弘範心中一驚,背上忽感到了陣陣涼意。
他又跪了一會,再擡頭,只見忽必烈已然離開了大殿。茫然地回過頭,已有人向他擡了擡手。
「張總帥,請吧」~~
「說,爲什麼背叛大元?」「爲什麼?」
陰暗的大牢裡,被鐵鏈穿過琵琶骨掛在木架上的張雄飛擡起頭,看了張弘範一眼,嚅了嚅脣,應道:「還要什麼理由?」
張弘範面沉如水,道:「你深受君恩,官至燕京路控鷹衛總管,爲何不思報效,反行叛逆之事。」
「一開始沒想過的可張易死了。你知道嗎?張易和你一樣,他沒想過要反。可忽必烈還是殺了他他和你一樣。」
張弘範皺了皺眉,問道:「你怎麼知道張易沒想過要反?」「白公勸他了,他拒絕了。」
「你爲何當時不上報?」
「我上報給誰?我的頂頭上司就是張易。」張雄飛說着,牽起嘴角笑了起來,「看,我是被忽必烈逼反的,因爲他不信任我們這些漢人,他永遠不會比李瑕更信任我們你懂這個區別嗎?你爲什麼不反?你妹妹不是嫁給了李瑕嗎?」
「我審你,不是你審我。」
張雄飛還在笑,用充血的眼睛緊緊盯着張弘範,道:「你不信邪。」「張易死時,你和白華是怎麼逃走的?誰救了你們?」
張雄飛這纔有了稍稍緊張的神色,遲疑道:「沒有人救我們,我們自己冒名頂替,混進了工匠當中。」
這般明顯的破綻,張弘範卻視而不見,又問道:「白華在哪?」「他太老了,死了,我把他的屍體綁上石頭,丟入太液池了。」「董家如何與你聯絡的?」
張雄飛搖了搖頭,不再回答。
張弘範嘆道:「招了吧,所有人都被拿下了。」良久。
「你方纔問我爲何背叛,我想重新回答一下。」張雄飛低聲道「我父親是金國大將,駐守盱眙,我母親過世得早,我小時候隨庶母住在許州。金國正大七年,蒙古人攻破了許州你知道許州城發生了什麼嗎?」
面對張雄飛投過來的質問的眼神,張弘範迴避了。
「你知道,但你不願說。」張雄飛道:「蒙古人屠盡許州城。所有人,被殺得乾乾淨淨那年我七歲,我庶母帶着我從城南逃到城北,一路上到處都是屍體。他們追着我們,剝掉了我庶母的褲子
於是我一直哭,直到有人說不殺工匠。我後來的義父是一個會造弓的匠人,他騙蒙古人,說我們是他的妻兒,才把我們從血海里救出來。」
「都過去了。」張弘範道:「今日之大元,已非昔日之大蒙古國。」
張雄飛吸了吸鼻子,自顧自地道:「整座許州城,除了二十八戶匠人,全被殺了,被殺得乾乾淨淨孃的,你問我爲什麼背叛大元,你不如問問我爲什麼效忠大元。」
「我記得,當年聰書記舉薦你見陛下,陛下對你稱讚有加,言張雄飛真公輔器'。」
「哈,我與你說許州數十萬性命,你與我說忽必烈一句稱讚?」
張弘範默然片刻,道:「閒話少敘,我問你,你與董家兄弟如何聯絡?」張雄飛盯着張弘範看了良久,眼神逐漸輕蔑,道:「自己看着寫吧。」~~
見過了弘雄飛,張弘範臉色愈發顯得烏青。
他出了這間牢房,轉身又走進了董文直所在的牢房中。「彥正兄。」
「九拔都來了。」董文直同樣是血淋淋地被釘在木架上,嘴角掛着譏意,道:「想問什麼我都可以招,只怕你九拔都不敢認。」
「不用了,該招的,張雄飛都招過了。」張弘範聲音很輕,語氣很低沉,道:「我來,是向彥正兄道歉的。」
董文直愣了一下,眼神中已泛起了巨怒之色。
「道歉?你要做什麼?主謀是張弘基、張弘略!主謀是你張家兄弟!」
張弘範道:「與主謀是誰有何干系?重要的是誰有兵權且忠心於陛下,不是嗎?你們離開藁城何其不智?」
「張弘範你這個懦夫,你若真有本事,向你父兄動刀啊!」
「有何區別?我便是證明他們纔是主謀,陛下還能放過你董家嗎?」董文直愈發大怒,重重啐了一口。
張弘範側身避開,道:「彥正兄,這是亂世,做錯了選擇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張弘範!你敢殺我董家一門試試,我三哥與八弟如今在大唐爲重臣,他們絕不會放過你」
「我明白,你們董家素有清譽,凡漢臣皆敬佩你們董氏兄弟,不論是在大元還是新唐,都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今日我殺你們滿門老少,將不容於天下漢臣。」
張弘範話到此處,臉色黯然,嘆息了一聲。
「但我有何辦法?這是大元風雨飄搖之際,陛下要我表的決心。我得保我的家,支撐起這個門戶。張家只有我能支撐起這個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