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旬下葬。
沒有什麼葬禮,嚴旬的妻子和孩子直到他死都沒有露面。嚴家剩下的那幾個所謂的親戚兄弟也沒有來。嚴橋辭世後,封建家族的嚴家終究沒有挺過後面的風波,內憂外患,又沒有能主事的人,嚴家人迅速交惡,彼此之間還沒有外人親近。
只是讓高源沒想到是嚴寬嚴仁這兩個表兄弟也沒來,因爲沈叢雲的緣故,這兩人一直是待在張莊的,而且有高源的庇護,所以他們沒有經歷什麼大風波,跟嚴家人的關係還不至於徹底鬧掰。
可惜,他們也沒來,只有作爲姑父的沈叢雲來了。
這段時間太過勞累,沈叢雲的氣色已經大不如前了,看着冷清的場面,他微微嘆了一下,說:“我想到了李勝利走的時候的場面。”
高源看向他。
沈叢雲說:“那時候裡裡外外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親朋好友來的反而不是那麼多,都是周邊的村民,都是受過他恩惠的,被他治療過的。你說,醫生行醫一輩子,到底圖的是個什麼呢?”
“亦或者說,到底什麼才能真正表彰一個醫生一輩子的辛勞和功績?是高級職稱嗎?是官方頒得獎嗎?還是報紙上鋪天蓋地的訃告?我想這些都是的,這些也一直是我所追求的。”
“可李勝利死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高級職稱,也沒有什麼獎項,更沒有報紙的報道,也沒有什麼領導過來。來的都是周圍窮苦百姓罷了,但我很羨慕他,真的很羨慕。”
“看看小旬,再看看李勝利。說到醫術,小旬的本事勝過李勝利千千萬。說到死亡,他們兩人都是爲了治病救人而死。可李勝利成了英雄,小旬卻成了孤魂野鬼。”
說到這裡,沈叢雲也忍不住哽咽了,他捂着自己的鼻子,勉強壓了壓內心激盪的情緒,才說:“小旬……小旬本來可以更好的,他是老爺子最寄予厚望的孫子,是嚴家的希望。可惜嚴家沒了,小旬也沒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高源看着嚴旬的墓碑,沉默不言。
李潤玉也沉沉一嘆,想到了嚴橋,想到了那個曾經的縣裡第一中醫世家,想到了他與嚴家爭鋒的那些年。現在他黃土都已經埋到鼻子上了,嚴家也沉默在了歷史之中,再看看嚴家小輩,他知道以後再沒有嚴家了。想到這裡,李潤玉心中不免淒涼。
李潤玉看着嚴旬的墓碑,他說:“不管怎麼說,至少他這一仗,打的比我漂亮。”
說完,李潤玉取走了嚴旬的遺物,就是那一枚銅錢,他走到另外一邊的嚴橋墳上。因爲無人打理,嚴橋墳上已經雜草叢生了,李潤玉幫着昔日的老對頭拔了拔墳前草,而後把那一枚銅錢正面朝上,埋在了墳前土中。
他對嚴橋道:“祝賀你,嚴大夫,你們嚴家有人贏過我了。”
忽的山上颳起一陣風,捲起滿天紙錢和煙塵黃土,山上這幾人都被迷得有點睜不開眼,唯有李潤玉依舊在笑。
高源也輕輕地閉上眼,他緩慢地說:“若還有來生,我們不做師徒,做父子吧。”
……
葬禮結束之後,高源對他們道:“你們都回去吧,我要去一趟霍鄉。”
“爸……”幾個孩子都擔憂地看着高源。
高源道:“不用擔心我,何方陪我一起去就好,你們忙你們的去吧。”
幾個孩子都知道高源的脾氣,也不敢跟他頂嘴,就囑咐何方照顧他們父親,而後幾人都離去了。
高源跟何方兩人坐上了去霍鄉的車,何方路上不敢多說話,他知道了嚴旬的身份,同樣是徒弟的他,這會兒反而有些羨慕起了嚴旬。
到了霍鄉,萬斤糧已經等在鄉里接他們了。 等看見高源的時候,萬斤糧滿臉愧疚:“高大夫呀,我這……我也沒想到,嚴旬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我要是早點過去看看就好了,你說這個……”
高源搖頭道:“這件事怎麼能怪你?是他的自己的選擇,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萬斤糧亦是嘆息,想到了曾經那個天真爛漫的活躍少年,他亦忍不住地搖頭。
高源對他道:“我有個事兒,想請你幫忙。”
“你說,你說。”萬斤糧忙應承着。
高源道:“帶我去看一下嚴旬最後行醫的診所吧。”
“好。”萬斤糧帶着高源和何方去了那個廢棄的牛棚,他指了指前面說:“就是這裡了,現在沒人養牛了,所以廢棄好長一段時間了。”
何方好奇地看着這個半山腰上的廢棄牛棚,他沒想到這種地方也能作爲診所,雖然與這個師兄素未謀面,可他也感傷了起來。
萬斤糧對高源道:“雖然嚴旬的診所開在半山腰上,但來找他看病的人還真不少,他醫術又好,收費又很便宜,老人小孩他都是免費治的,所以大家都相信他。被查封之後,都還有好多人過來呢。其實……其實他挺好的。”
高源上前揭開封條,拉了拉門鎖,發現鎖釦直接掉下來了。
萬斤糧有點尷尬地說:“他這個是把壞鎖,是他撿來的,他不捨得花錢買新的,就這麼湊合用了。”
高源繃緊了嘴,以前的嚴旬可是講究的很,差的東西都不願意用,就更別說去撿人家丟掉的破爛了。曾經與現在,看着破爛壞鎖,高源的心像是被剜了一下。
高源拿下這把破鎖,推開大門。鋪面而來的是陳腐的灰塵味,混雜着濃重又複雜的藥味。高源往裡面看,破牛棚裡面連電燈都沒有,只有桌子上一根彎倒的蠟燭。
地面還算乾淨,可也都佈滿了塵土。粗糙的泥土牆上都是黴點,蜘蛛網,還裂開了好幾個口子,風能順着牆縫呼呼刮進來。窗戶早就破爛不堪了,可也只是用最差的塑料薄膜包了包,而且也破了。高源擡頭看,陽光透過屋頂的千瘡百孔,跟機關槍一樣掃了進來。
高源艱難地問:“這是……他生活的地方?”
萬斤糧道:“是。”
高源問:“牀呢,他睡哪?”
萬斤糧指了指角落的草垛子。
“這哪是人住的地方。”高源心痛萬分,可就是這樣簡陋的牲口棚,嚴旬最後也沒能保住。或許這纔是壓倒他準備重新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定然是抱着必死的心去做這些事情的,他根本沒有想着要活着回來。
高源緩慢轉身,看向了放在牆邊上的藥櫃,藥櫃上面仔細地蓋着一層透明塑料布。高源伸手摸了摸,又回頭看着用來糊窗戶的劣質破爛塑料薄膜,在房間裡面用來蓋藥櫃的塑料布都比用在外面給他遮風擋雨的塑料膜要厚實很多。
看到這些,高源再難自抑,旋即他感覺一股子熱流涌上來,而後腦袋一懵,身子僵直地往旁邊倒。
“老師!”何方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