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運動服,剪短了頭髮的嚴大小姐看着厚達一掌的文件,咬着牙,默默沒有說話。
家裡頭個個都是老狐狸,她大哥這是跟她玩陰的,想讓她知難而退呢!
行啊,老頭子都沒攔住她,他親哥居然來這一招!
一個個的,真當她是個大草包嗎?!
嚴青高中讀書確實渣,但是上大學選了自己感興趣的專業,再加上週年年帶着,其實是比高中反而要努力很多的。
從前升學考試,都講究幾科平衡,可是走上社會則完全不同,一個人,只要有一技之長,並且不可替代,這個人就值錢。
嚴青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她壓根就不在乎什麼掛科不掛科的,都是自己喜歡什麼就學什麼,J大課程多的是,她聽得其實也很雜,涉獵很廣。
上家裡頭有這樣的產業,從大二開選修課起,嚴青就選修了建築和工程相關的課程,在J大讀了四年,美術底子也擺在那兒,畫圖也是像模像樣的,並不是對工程項目這些一無所知。
怎麼說也是拿分紅的人,真要讓她設計一棟房子她不見得能立刻畫出來,但是別人若是想隨隨便便拿個東西糊弄她也不成,大致的狀況和圖紙,她一眼就能看懂。
再者她這人其實挺聰明,只是平常做事不大用心,很愛偷懶,但真要沒辦法偷懶的時候,她也不得不硬着頭皮去做。
家裡老爺子老太太還有他大哥都是人精,耳濡目染之下,嚴青也很有一套自己的做事方法,很知道抓重點。
下午桃源項目的總負責人劉俊民過來的時候,嚴青竟然真的就已經準備好了。
手裡拿着一份進度表,彷彿掐着點等他過來似的,“劉工,按計劃來看,地下室不是早就該開建了嗎?怎麼比預期遲了半個月?二期那幾棟,爲什麼不同步打樁?人和機器都在,都處於閒置狀態。”
他們做工程的,不講究什麼經理主任這樣的虛名,不論男女,一律都以姓加個工字稱呼,就像劉俊民,是桃源項目的總負責人,外頭也只是叫劉工。
反倒是之前給嚴青的那個經理名銜,纔是個花架子,就是來混實習的。
劉俊民一聽嚴青這話,心底頓時打了堵——原以爲自己就是來陪公主唸書的,哪曉得公主對朝政關心地很,壓根就不好糊弄!
嚴青都來廣元好一陣子了,之前一直就在打醬油,從來也沒見她對這些事情上心過,所以嚴學海讓劉俊民帶一帶嚴青,他也以爲大小姐只是玩玩,沒放在心上,還以爲輕鬆地很。
但是照現在這個意思看,他現在恐怕是有了兩個老闆。
向小嚴總一個彙報還不夠,估計還要仔仔細細跟大小姐把前後原因都說清楚,誰讓人家手裡頭還拿着廣元好大一波股權呢?
怪不得小嚴總親自把他叫到辦公室叮囑了一番,務必讓他面對面和嚴青接觸,看現在這個情況,隨便找個小經理來還真鎮不住她,沒兩把刷子,沒準要挨批。
劉俊民擦了一把額頭一時冒出的冷汗,人倒是沒慌,嚴青說的這些問題,的確是工程上存在的問題,這些事情,小嚴總嚴學海也知道。
“七月是雨季,之前一連下了半個月的暴雨,所以耽誤了進度。我們這個項目一期是要大力宣傳打知名度的,寧可慢一點,也要把東西做好,因爲這個,後面就沒趕。”
兩人一邊說一邊下地下停車場,劉俊民找到自己的車位,提前開好了車門,他原本以爲嚴青是要跟他一起過去的,回頭一看,嚴大小姐已經不見了。
半分鐘後,從停車場角落裡,繞出來一輛黃色的夏利。
嚴青坐在小夏利的駕駛座上,探出頭來,衝他揮了揮手,“你前頭帶路,我在後面跟着。”
劉俊民只得應了一聲上車。
看來是來真的了。
之前來上班,嚴青開的可都是豪車,不是超跑就是奔馳奧迪什麼的。
98年還沒時興起開法拉利賓利這類的,嚴青那輛紅色的保時捷是相當地驚爆眼球,整個地下車庫,就她這輛車最貴,比她大哥嚴學海開的中規中矩黑色奧迪不知道要高調到哪裡去。
這不,豪車也不開了,轉走起平民路線來了。
夏利是半舊不新的,開了估計也有些年頭了,不過看得出來,保養地還不錯。
其實這就是家裡的買菜車,出去買點東西跑跑雜物什麼的,平常主要是張叔在開。
張叔特別愛惜它,每逢週末,就要在家洗車,車庫裡頭最乾淨就是這輛夏利,是張叔的愛駒。
不過張叔暫時還不知道嚴青要開這輛車跑工地,要真知道了,估計得心疼地哭出來。
劉俊民在心底暗暗嘀咕,還以爲有錢人家全是名牌車呢,沒想到也有開夏利的。
因爲地方有點偏,兩人一路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纔到桃源。
二十年後被稱爲J市最具價值的樓盤“世外桃源”,房價炒到十幾萬一平,被稱作中國上東區,然而在98年下旬,這裡還只是一片荒蕪而已。
大片大片的荒野之上,已經打了一塊巨大的地基,幾個工人零星在上面勞作。
怎麼看,也不像是個世外桃源的樣子,說是個巨大的泥巴坑還差不多。
J市前幾天纔剛剛下過一場雨,市內街道早已恢復乾燥,但是郊外的泥巴路還是有些潮溼鬆軟,鞋子往上一走,體重一壓,兩腳很容易就陷入泥土之中。
沒走兩步,嚴青的運動鞋幫子周圍就粘了一圈的泥巴。
兩人各領了一個安全帽,到地樁那裡查看情況。
一邊看,劉俊民一邊跟嚴青說一些注意事項,嚴青手裡還拿着筆和本子,遇到重要的點,也都一一記下。
其實挺認真的,因爲她這個態度,劉俊民的輕視之心也收起來不少,相干不相干的都和她說一點,態度也還不錯。
而且嚴青人其實挺聰明,一點就通,很多事不用說完她大概就明白了,弄得劉俊民都有點感慨,對她更加欣賞起來。
要不怎麼說龍生龍鳳生鳳呢?嚴家一大家子人,好像天生就有這種天賦,很適合做生意,眼光長遠,一下子就能抓住重點。
第一天主要是熟悉狀況去的,兩人主要在工地上轉了一圈就回來了。
工程纔剛開始,路和園林什麼完全都沒修,所以晚上回來的時候,張叔那輛乾乾淨淨的小夏利,早已變成了泥巴車。
嚴青直接開到車庫裡了,也沒讓他看見,張叔還不知道。
等到第二天嚴青早起去上班了,張叔照例去車庫擦他的新歡保時捷,才發現小夏利的御用停車位上兩排泥巴印子,厚達好幾釐米,都結塊了。
一想到他的愛駒在泥巴坑裡打轉,張叔頓時就心痛得無法呼吸。
嚴青這邊忙得不可開交,駱明遠就一直在養傷。
他年輕力壯,身體素質好,恢復力也好,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左右就出院了。
左腿的子彈是穿了小腿肚子,沒傷到骨頭,但是擊傷了跟腱,石膏拆後就可以下地了,行走正常,只是暫時不宜奔跑。
像部隊那種每天高強度的訓練肯定是不能進行了,再休養休養,奔跑彈跳也不成問題,只是以駱明遠如今的身體狀況,別的不說,特種兵肯定是排不上了。
連吊車尾都不能,這就是身體的硬性差距,很現實,也很無奈。
轉業的特批營長也給他批了,當兵這麼多年,所有東西都不能帶走,唯一能帶走的只有一套作訓服,以及轉業來的一筆轉業費。
因爲駱明遠軍銜也不算低,在部隊貢獻較多,所以轉業費還算可觀,只是這點錢,在普通人看來或許不錯,面對嚴青,他卻沒有太多的勇氣。
都不知道夠不夠她買一身行頭的。
離開了部隊,還能去哪裡,該去哪裡,駱明遠一時也很迷茫。
在槍林彈雨中拼命的時候,他也曾幻想過,要和一個姑娘,好好過日子……只是現在真的離開了部隊,他卻不知道該去找誰。
他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給不了。
摸泥巴、下工地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一轉眼,整個桃源一期的地下室都已經澆灌完畢了。
項目是按節點分批驗收的,地下室是第一個正式驗收的點,因爲是根基,十分重要,花的時間較長。
嚴青忙完一切準備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這陣子她天天跑工地,披星戴月的,倒也習慣了。
工地上的工人就睡在旁邊的板房裡,洗熱水澡的條件都沒有,不知道要比她辛苦到哪裡去。她這每天還能回家洗個熱水澡,已經算是很幸福的人了。
家裡頭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從前她花得多,只是不知道賺錢這麼辛苦。
嚴青和工地的負責人打了個招呼,帶着文件就上了車。
以桃園爲起點,好長一段路都是泥巴路,彎彎曲曲的,路面顛簸,大概要開個十來分鐘纔會走到國道上。
郊區的黑夜十分沉靜,附近沒有民居,夜晚極其安靜,除了路邊的小蟲或附近水草中的蛙聲,幾乎都聽不到什麼聲音。
嚴青把文件袋收到了副駕旁的收納倉裡,望着前方的路況,表情平靜。
只有忙,不停地忙,纔會讓她稍微平靜一點,不至於想某個人,不至於想打某個人。
被寵上天的嚴大小姐,人生第一次動心,還沒開始就失戀了。
駱明遠拒絕她拒絕地相當徹底,嚴青備受打擊。
她從小順風順水,家庭條件和她自身的硬件擺在這裡,可以說,完全沒受過什麼挫折。
她雖然不太在意外貌,但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子,好不好看,她心裡還是有數的。
從小到大,情書就沒斷過。
老爺子之所以在家裡設宵禁,主要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就怕她在外頭鬼混。
長到二十多歲,如老爺子所願,嚴青連戀愛都沒談過。
不僅沒談過,連動心都沒有過。
她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想一個人的感覺這麼難受。
難受到只要是一個人呆着,心臟就好像被人緊緊用手攥着一樣,讓她透不過氣來。
憤怒、委屈、不解、傷心、怨恨……太多情緒,幾乎快要將她淹沒。
最重的那一味,還是不甘心。
不知道爲什麼,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不甘心被他拒絕,更不甘心違背自己的心意,按照大家的設想,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渾渾噩噩過一輩子。
她明明有喜歡的人呀!
車子開上了國道,收音機裡傳來一陣輕柔熟悉的音樂,是誰都會唱的歌——
“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
相約在甜美的春風裡,
相約那永遠的青春年華,
心相約心相約,
相約一年又一年,
無論咫尺天涯。”
可是不論是咫尺和天涯,她都不會再去見這個人了。
歌聲一響起,嚴青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裡突然就往外溢出兩滴豆大的眼淚,啪嗒一下,直接滾落,掉在了她拉起的高齡運動外套上。
她兩手握着方向盤,繼續開車。
眼裡的眼淚卻越來越多,完全模糊了她的視線。
安靜的夜晚,路上並沒有什麼車,車子開得遠燈,照出前方好大一片的空地。
國道兩邊是茂密的雜草,荒無人煙。
眼淚一多,視野就糊了,連路都看不清,嚴青不得不騰出一隻手,狠狠擦了一把自己臉上的眼淚。
她左手剛剛離開方向盤,手背才迅速在眼睛那裡擦了一下,車子前方突然閃過一道白影——一道急速尖銳的剎車聲在荒野響起,刺耳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