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厲婷婷住的那一棟居民樓出來,姜嘯之沒有出小區,卻徑自進了對面的一棟樓。他上到五樓左手,拿鑰匙打開門。客廳裡有兩個男人,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見他進來,慌忙都站起身。
“大人”
姜嘯之衝他們一擺手:“沒事。”
他直接進客廳,一直走到內陽臺,拉開窗簾看了看。
原來對面,正是厲婷婷住的那間屋子。
這是某個材料廠的舊廠舍,每棟房子之間的距離不算遠,如果燈火通明的話,站在這個角度,姜嘯之甚至能看見厲婷婷飯桌上放着的方便麪牌子。
他身後,遊麟惴惴問:“大人,皇后她沒事吧?”
“沒事。”姜嘯之拉上窗簾,轉過身來,“我過去的時候,她正抓了一瓶朗姆酒下安眠藥。”
“啊?”
姜嘯之笑了笑:“她解釋說她摸錯了瓶子,是想拿水喝的。”
遊麟這才鬆了口氣。
“我看她白天從醫院拿了一包藥出來,就擔心會出事。”說話的是遊麟的兄弟遊迅。
姜嘯之搖搖頭:“皇后應該沒那麼脆弱。真要想尋死,她早就成功了。”
他擡頭看看牆上的鐘,快十一點了。
“你們去睡吧,今晚我來守着。”
“是。”
等遊氏兄弟進了臥室,姜嘯之獨自在客廳沙發裡坐下來。
電視正在播放相親節目,二號男嘉賓的燈已經滅得只剩了一盞,他的表情緊張難看,卻又想強撐着面子,不肯崩潰。
姜嘯之不由覺得好笑,遊迅年齡不大,就喜歡看這些亂七八糟的綜藝,尤其是這檔相親節目,幾乎每週必追。遊麟還開玩笑說,哪天他給兄弟報個名,讓遊迅也上節目亮亮相,看看到底有多少女孩願意跟他。
會有女孩兒願意跟着遊迅麼?這一點,姜嘯之拿不準。人家女孩兒說的那些話,他聽得懂麼?他懂什麼叫“自我的共鳴”、“精神的和諧”麼?
而且到時候,人家若問遊迅何處就職、薪水幾何,他又該怎麼回答呢?
難道讓他說,他在錦衣衛就職,爲武職四品、千戶統領,月俸三十石……真要說實話,那些燈得撲哧撲哧、統統熄滅了吧?
姜嘯之想到這兒,暗自笑起來。
又看了一會兒屏幕,確定那位可憐的二號嘉賓翻身無望,姜嘯之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機,站起身來,走到內陽臺窗前。
他挑開窗簾,往對面望了望,厲婷婷的房間沒有開燈,毫無動靜。
這種日常監視,當然沒可能24小時不錯眼的盯着,好在這個詭異的世界裡,有一種東西叫做“網絡”,無論厲婷婷逃去何方,只要她想活着,就必須利用這個“網絡”,而只要她一用到網絡,就好像昆蟲觸到了蛛絲,必定會被發覺。
所以姜嘯之覺得,這個所謂的“網絡”,還真是鐵打鋼織的天羅地網呢。
如果當年他也身處這樣的羅網裡,恐怕早就死了,更無可能逃出生天。想到這兒,姜嘯之不由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玉麒麟,麒麟模樣十分獨特,玉石通體秋葵黃沁,後半身滿紅侵蝕,小東西昂首前視,微微張口,露出牙齒,仰頭挺胸,神氣得厲害。
玉是好玉,黯淡的夜色下,也一樣流光溢彩,熠熠奪目。
姜嘯之微微嘆了口氣,把玉麒麟塞回到懷中。他擡頭又看了看對面黑洞洞的房間,然後放下了窗簾。
剛纔,雖然是在混亂中,姜嘯之也瞧見了厲婷婷一臉的汗水。
她做噩夢了麼?他不由想,是因爲白天見到了自己的兄長?
他之前本不打算和她多說什麼,只是那一瞥之下,覺得這女人憔悴得可怕,面色蠟黃,滿臉是汗,像受了猛烈驚嚇的小動物。姜嘯之不由動了些惻隱之心,纔對她說了那番不回楚州的勸解。
和他的主君一樣,姜嘯之從未把厲婷婷當做一個單獨的現代人來看,他只認定,她就是之前下獄自盡的皇后,元縈玉。
而姜嘯之本身對這個女人,是打心眼裡不喜歡的,因爲一見面,她就讓他險些下不來臺。
明禎三年秋天,延軍攻破華胤。
當時,姜嘯之的馳龍軍是先遣部隊,也是第一批攻進華胤皇都的軍隊,雖然之前天子下過禁令,禁止士兵傷害禁宮女性的性命,但是攻城掠地的快感依然像野火般迅速蔓延,燃燒着闖進皇宮的每一個士兵。
天子是說過,禁止害性命,可是不害性命之外,也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這些被勝利的狂喜給衝昏頭腦的年輕將士們,高聲叫喊着,虎豹一樣衝進他們夢寐以求的宮殿裡,他們拿刀亂砍那些名貴的陳設,潔白的玉石欄杆濺上了污血,雕花的玉瓶被推翻、跌倒在地上,銅鏡被摔碎,紫檀木的架子給砍成兩半,高大的帷幔也被惡意扯落,金子一樣的流蘇淌了一地,龐大的宮殿裡,呼嘯之聲此起彼伏,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吃了藥一樣癲狂興奮。
姜嘯之身處這羣激動的屬下之中,卻意外的毫無興奮之感。按理說,今日應該是他最興奮的時刻,甚至不客氣地說,以私人角度而言,他比周圍這些人,更加有理由興奮雀躍。
然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到興奮。
十九歲的姜嘯之,默默無言望着眼前的凌亂破敗,心頭涌起一股索然之感。
和他曾經日日夜夜期盼着的結局,完全不一樣。
正發愣着,身邊下屬上前來報:“將軍,前面清明殿裡,出了人命。”
“什麼?”姜嘯之一怔。
“一名小卒被殺。殺人兇手是……”上報之人頓了一下,“是一個小宮女。”
“什麼”姜嘯之更吃驚,“宮女怎麼會殺人的?”
難怪他覺得不可思議,別說宮女不應該會殺人,就算這深宮裡的女性真能殺人,也不可能殺了姜嘯之手下的士兵——馳龍軍是六軍之中最爲出色的部隊,裡面的人選都是以一當十的角色,哪怕是一個普通士兵,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人取了性命
“還有,將軍,陛下已經趕到……”
姜嘯之打斷他,提劍飛奔出去:“我去看看”
他走了兩步,又停住,轉頭:“對了,發現景安帝的蹤跡沒?”
那人頓了一下:“發現了。”
“在哪裡?”姜嘯之略有點吃驚,他沒想到景安帝竟沒能逃出去。
那人一低頭:“就在前面清明殿內——已懸樑自盡。”
像猛然遭了一錘,姜嘯之久久無語,半晌,才低聲道:“我先過去看看。”
到了清明殿,首先闖入姜嘯之眼簾的,是殿樑上高懸的屍體……
那人披散着頭髮,似乎表示自己九泉之下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所以姜嘯之看不清他的臉,卻只看見死者一身雪白孝服,下襬濺滿了點點鮮血。
再一看,一具屍體被砍落頭顱,就橫在景安帝腳下,另一具,則被砍得七零八落,仔細辨認一下衣飾,的確是他的馳龍軍士兵。
姜嘯之怒氣往上撞,正要尋覓殺人兇手,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縈玉?你有沒有傷着哪兒?”
姜嘯之一怔,這聲音是宗恪的,他再擡頭一看,正解開戰袍往一個小宮女身上披的那人,不就是皇帝麼
姜嘯之慌了神,趕緊躬身下拜:“陛下……”
宗恪看了他一眼,沒理會,又繼續安慰那個呆若木雞的少女:“縈玉,你別怕,沒人再敢傷害你了。”
宗恪這溫柔的語氣,讓姜嘯之暗自吃驚,天子在他們面前,嗓音一向清冷無感情,只有私下交談時,纔會流露出一些尋常的溫和,他還從來沒聽過宗恪用這麼溫柔的聲音和誰說過話。
縈玉?……
姜嘯之的腦子打了個閃,他想起來了
景安帝最愛的小女兒,嘉泰公主,名字就叫元縈玉
想到這兒,他大着膽子微微擡起頭來,打量了一下那個衣不遮體、滿身是血的少女。
她身上很髒,有血跡,頭髮披散着,上面沾染了嘔吐物,衣服都被劃破了,胳膊露出了一大截,少女的神情也很呆滯,眼睛空洞,僵硬不堪,活像個木偶。
“……爹爹死了,爹爹死了。”她喃喃道,聲音機械,就好像腦子壞掉了,只會重複這一句話。
“別想了,別去看。”宗恪緊緊抱住她,“縈玉,先去睡一會兒,好麼?”
女孩像是全未聽見,嘴裡還在嘟囔:“爹爹死了,爹爹死了。”
宗恪嘆了口氣,他轉頭看向旁邊跪着的一排小宮人:“青菡?青菡在這兒麼?”
其中一個比嘉泰公主更年幼的女孩兒,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奴……奴婢在。”
這個叫青菡的女孩兒,早嚇得面色蠟黃,滿臉是淚,身上篩糠一樣的抖。
宗恪看看她,卻微微一笑:“好些年不見了。青菡,你不記得我了麼?你還幫你們公主給我送過芙蓉糕的。”
本來就被眼前這一切嚇得不輕,猛然提起往事,那小宮女顯得全不知所措。
見她這樣,宗恪輕輕嘆息:“你來幫我一把,把公主扶下去,換身衣裳洗洗臉,讓她睡一會兒。等會兒我會叫大夫去看她。”
青菡這才醒悟,趕緊拉了旁邊同伴,幾人一同上前扶住元縈玉,攙着她往裡面去。
等女眷們都退下了,宗恪這才轉過身來,他看了一眼階下橫着的兩具屍首。
“是朕動的手。”他說,“當時嘉泰公主受其侮辱……”
年輕的天子話沒說完,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姜嘯之恍然大悟。
殿內氣氛異常尷尬,幾名原本在路上叫囂着嚴懲兇手的馳龍軍帶兵官,都拿眼睛看着姜嘯之。剛一進宮,天子就無端懲罰小卒,這簡直是給馳龍軍的主帥出了大難題。
姜嘯之在心裡輕輕喟嘆,他恭敬跪下來,道:“是臣約束部下不嚴,以致他們放肆犯上,還請陛下處罰臣。”
雖然沒有擡起頭來,但姜嘯之很明顯感覺到,面前的少年鬆了口氣。
“此事以後再說,你們先下去吧。”
“是。”
姜嘯之微微直起腰,示意手下幾個帶兵官一同退下。轉身時,他的眼角瞥見了懸樑之人,那一襲污髒的孝袍……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他心中索然無味地想,曾經姜嘯之以爲,自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利刃捅入此人的胸膛。夜復一夜,那種渴望攪擾得他寢食難安。然而這一刻終究到來了,姜嘯之卻既不高興,也不滿足,更沒有了操起利刃捅向這具屍體的慾望。
他只感覺到一股淡淡的空洞和失落。
原來,復仇就是這個滋味啊。
兩個月之後,那個親手斬殺了一名馳龍軍士兵的少女,元縈玉,被天子立爲皇后。當新皇后於大典之上,出現在羣臣的面前時,姜嘯之在遙遠的臺階之下,靜靜注視着那華麗衣裝裹着的人,她那張美麗的臉。
她的表情依舊很僵硬,比那天剛剛殺了人的樣子,好不了多少,雖然行爲舉止,全部遵守着典禮的規定,但少女的一舉一動,都顯得無比僵硬,零落的、缺乏支撐的瘦削身材,令人想起接榫好四肢的木頭玩具。
也許,這就是天子的新玩具吧?姜嘯之心裡不由想。
但即便如此,他也絲毫不同情她。
他不喜歡這個少女,不僅僅是因爲,她殺了他手下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