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2.

歐陽珏認識蕭桐時,年方五歲。對那時的他而言,蕭桐只是“鄰居大哥哥”。

那兩年歐陽菲一邊滿世界打工賺錢,一邊撫養他,住的地方也是廉租屋,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然而,對一個孩子來說,比餐餐吃土豆熬白菜、鞋子總是不合腳、媽媽“忘記”交電費以至滴水成冰的日子沒有供暖……更加可怕的是,媽媽的精神狀態,就像他們家有一搭沒一搭的暖氣,常常不穩定。

從記事起,歐陽珏就有些害怕自己的母親,因爲他摸不着媽媽的情緒節奏,往往上一秒還笑嘻嘻地給他唱兒歌,“小老鼠,上燈臺……”下一秒,也不知勾起了什麼回憶,歐陽菲就突然瘋了一樣把他往被子裡塞,死死蒙着他不算,還連哭帶喊地說“阿珏!阿珏!到時候你可得藏好了呀!別讓他找到!”

差點把歐陽珏活活悶死。

要麼就成天不說一句話,臉色青白如鬼,渾身不停震顫,歐陽珏碰她一下,就能嚇得歐陽菲魂不附體,猶如天災之下木訥的小偶,倉倉惶惶,無處可逃。

歐陽菲總想賺錢,每天晚上臨睡前必定得數一遍身上的積蓄,就算哪天太累了忘記了這個步驟,睡到半夜也會突然驚醒,又披頭散髮從牀上跳起來,打開燈,把錢數一遍。

數錢,對歐陽菲而言更像某種儀式,她執拗地認爲,自己可以藉此避開生命中那些可怕的東西:足夠的錢就等於足夠的安全感就等於那些人很難找到她。

事實上,歐陽菲總是攢不出足夠的錢,哪怕她自己也說不上這個“足夠”究竟有多少。

她不會英語,沒學過計算機,看個報紙,磕磕絆絆的都有好些字不認識……聽上去,像個從山溝溝裡出來的村姑。

然而在鄰居蕭桐的眼中,他從來就沒有將“村姑”這兩個字和歐陽菲聯繫在一起。

歐陽菲那段時間在夜總會陪酒。這是個不需要英文不需要計算機但錢不少的工作。她在努力嘗試了無數份短工之後,終於還是拔掉了自尊心上的鳳凰翎,甘願做了落地的野雞。

雖然再也不能延續少女時期鳳凰一樣受人矚目的人生,但歐陽菲仍舊比夜總會的其它“家禽”引人矚目。

她很漂亮,天生一雙清炯炯的桃花眼,瘦小的臉好像專門給鏡頭準備的,側面剪影讓人想起黑白時代的好萊塢女星。

除了陪客人,歐陽菲很少笑,她眼神閃爍,總是低着頭,像在躲避什麼。和鄰里之間來往也不多,樓道里有幾個大媽大嬸們,大概聽到了點風聲,每次見到她就指指點點,即便如此,歐陽菲也從沒有大聲和她們爭執過。這是一片據說劃入了拆遷範圍的貧民窟,歐巴桑們一沒錢二沒權,唯一的指望就是遙遙無期的拆遷,平日講講風涼話,嚼嚼舌根,成了她們日常難得的娛樂。

那天蕭桐剛要下樓,就聽見樓道里兩個大嬸陰陽怪氣的聲音。

“這樓道里怎麼有股怪味兒?咱們這兒從來都乾乾淨淨的,最近怎麼變髒了?”

另一個接腔道:“還不是因爲搬進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咱們這兒風氣一向好得很,如今啊!不能和從前比了!”

蕭桐聽出那話裡有話,他從走廊往下看,正好看見對門女鄰居,拎着一籃子菜上樓來。

那天歐陽菲身上是一件薑黃色的外套,軟緞上面繡着一朵朵的祥雲,無比精緻,蕭桐雖然不熟悉女裝,但也感覺不像是外頭商場能買到的,大概是自己做的。

歐陽菲低着頭,慢慢從二樓往三樓走,她的長髮盤了個頗有古意的髮髻,烏沉沉墜在腦後,女人臉色蒼白,大概工作了一夜,臉上的妝有點殘,原本鮮亮的口紅在樓道陰仄的光照下,顯得發烏。

……像卷軸上的病美人。

蕭桐一看見她,心就不由跳快了一節拍!

那兩個大嬸一邊倚着牆嗑瓜子,一邊嘴還不閒着:“大家都是白天上班晚上休息,禁不住有人晚上上班白天也不閒着!把樓道弄得這麼髒!”

“就是,一股子臭狐狸味兒!”

蕭桐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他三兩步衝下樓梯,漲紅了臉道:“你們說誰呢!”

歐陽菲大概沒想到竟然有人替她出頭!她擡起頭來,愕然望着蕭桐。

那兩個大嬸也吃了一驚,其中一個回過神來,冷笑了一聲:“小蕭,你剛畢業,沒到這社會上來!你不知道社會上的這些女人們啊!路數可多了!”

另一個也幫腔:“就是啊!你這孩子看着挺乖的,可千萬別學那些社會不良習氣!”

蕭桐近距離站在歐陽菲面前,他這纔看見女人眼睛裡閃閃爍爍,分明是噙着淚。她穿着那身薑黃色的軟緞衣服,站在黑暗的樓梯拐角,像淤泥里長出一朵清美精緻的玉蘭花。

這讓蕭桐愈發火大,也顧不上自己的社恐症,結結巴巴道:“社會……社會不良習氣就是站在樓道里嚼舌根子嗎?!”

那大嬸沒他給噎住,三角眼一翻:“哎我說小蕭!你這麼大人了,不知道好歹嗎?!你幫着她!她是你什麼人啊!”

蕭桐的臉漲得血紅!

他看看旁邊怯生生的歐陽菲,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子勇氣,伸手奪過歐陽菲手裡的菜籃。

“她是……是我女朋友!”蕭桐因爲太緊張,最後那三個字險些破音,就這樣他還不忘記再甩出一記反擊,“王嬸!有這閒工夫,你不如把你兒媳勸回來!”

王嬸臉都黑了!

她兒媳最近在外頭找了個大款,回來把一沓子錢摔在她兒子臉上說要離婚,不和這個窮鬼過下去了……一家老小正鬧得不可開交。

沒想到蕭桐平時看着溫和厚道不愛言語,開口一句話就戳人死穴。

說完,蕭桐伸手挽住歐陽菲的胳膊:“走!咱們回去!”

那個動作,大概耗盡了蕭桐這個社恐症所有的社交勇氣。以至於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軟緞貼在手上的感覺,冰冷柔滑,如一條把不住的驚慌小蛇。

蕭桐一直宣稱他和歐陽菲是戀愛關係,歐陽珏也看出來,他確實很愛自己的母親。但是後來人漸漸懂事,回憶當年再加上蕭桐七零八落的敘述,歐陽珏就產生了懷疑。

歐陽菲其實沒愛過蕭桐,她只是在慌亂不安中,把這個剛畢業沒半年的大學生,當做巨浪滔天裡唯一的一片葉子。

雖然脆弱雖然無力,但是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落腳點了。

她甚至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蕭桐,而蕭桐竟然還真的相信了。

這裡面到底是愛情的力量,還是蕭桐想給枯燥的生活增加一份綺幻色彩,歐陽珏不得而知。

因爲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按照歐陽菲的說法,她來自於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更接近中國的古代,而她出身於一個武林世家,甚至可以說是武林中的第一家族。她父親歐陽旭是那個武林世家的掌門,歐陽旭膝下只有這一個女兒,疼愛的像珍珠一樣。因此當歐陽菲執意要嫁給他父親的一名弟子時,歐陽旭雖不太樂意,但也沒有強做阻攔。

然而這恰恰是歐陽菲的噩夢開始:她的丈夫是個十足的瘋子狂魔,婚後沒幾年,就殺了岳父,取而代之,成爲新一代的掌門。

……懷着孕的歐陽菲被好心人援救,匆匆送到了這邊的世界。

她知道丈夫還在追殺她,那個人出名的心狠手辣,做事情永遠懂得斬草除根。他不光要殺妻,恐怕也不會放過自己的親骨肉。

“所以你怎麼會真的相信這一套?”歐陽珏極爲不解地問蕭桐,“你怎麼沒在第一時間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蕭桐一臉嚴肅道:“你怎麼這麼說呢?阿珏,如果你媽媽真的是在說謊,你身上的功夫是怎麼來的?”

歐陽菲從兒子三歲開始,就逼着他練功。她說自己的功夫稀鬆平常,雖然父親是天下第一門派的掌門,但是她從小愛偷懶,又被嬌縱太過,因此沒有真正下苦工。

“所以現在才落得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她顫抖着嗓子,暗黃的臉頰緊緊繃着,突出的顴骨瘦得像把鋒利的刀,“你不能再像我這樣!阿珏,你得用功!我不指望你能打過你爹的那些爪牙,可至少在你爹找到你的時候,你能跑!”

歐陽珏並不清楚自己身上的能耐,究竟算是出色還是和他媽媽一樣,稀鬆平常。因爲他全無比較。

他的靈活性比一般人好很多,平衡性更是普通人難以企及,歐陽珏能夠在極窄的教學樓梯扶手上快速奔跑跳躍,從五樓跑到八樓,像只上躥下跳的松鼠,他的這番精湛表演,得到了同學一陣陣驚歎……以及一個險些計入檔案的大過。

初中的時候,班上的體育老師練過截拳道,長得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體育室裡一張碩大的李小龍黑白海報是他的精神偶像。

這老師上課態度很差,對男孩子們就摔摔打打,總是找茬讓他們清理體育室,或者罰操場十圈蛙跳。但他對女孩子態度卻很好……是太“好”了,好到要用手碰女生的內褲。

歐陽珏性格很冷,“冷血班長”的名頭不是一天練成的,原本沒把這事放心上。那天他從廁所出來,聽見旁邊女廁所門口有嚶嚶的哭聲,還有小女生低低的勸解。

“別哭了,鹹豬手又不是對你一個,咱們告不成的,班主任不相信我們……”

那嚶嚶的哭聲更悽楚了。

歐陽珏知道她們在說誰,今天上午的體育課,他親眼看見那個混蛋把手伸進班上女孩的校服裙子裡。

“咱們班的男生也沒出息!”另一個女生帶着嗤之以鼻的語氣道,“一個站出來的都沒有!一羣廢物!”

“別說了。”第一個女生噓了她一聲,“他們打不過他呀,就算站出來,還不是捱打?”

歐陽珏往女廁那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他想了想,轉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班上傳出“謠言”:鹹豬手的體育老師被人打了,斷了兩根肋骨。

班上的學生高興得像過節,他們紛紛傳說是有家長實在看不下去,出面揍了那個混蛋,也有說是隔壁高中的體育生回來報仇……

歐陽珏安然坐在颶風一樣喧囂的教室裡,像個不爲人知的暴風眼。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體育老師接到他的挑戰,那一臉的荒謬以及不可置信。

一個十五歲的小崽子,叫着嚷着要“給他點教訓”……還有比這更好笑的嗎?

那個體育老師當然不會把歐陽珏放在心上,論年齡,他比這孩子大一倍還拐彎,論體重,他是這孩子的三倍還有餘,論身高他一米九,這個男娃娃纔剛剛一米六,至於論打架,他相信這孩子捱打的經驗會比他充足。

所以,當他被歐陽珏一掌掀翻在地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歐陽珏當然沒他力氣大,這是年齡限制,跨不過去。但是男孩比他想象的要靈活太多。大漢鬆垮肥厚的身軀在歐陽珏靈巧的雙掌之間,像一塊彆彆扭扭的巨大芝士條,任其揉搓。

歐陽珏沒有“暴打”對方,他用的是巧勁,體育老師攻擊他的力道,被他幾招之內化解,繼而反彈到了自己身上。

體育老師沒有報警,因爲當初是男孩子主動要求關掉體育室的監控,他還誤以爲可以放心大膽暴揍這臭小子一頓。

一週之後,體育老師帶傷辭職。

抱打不平的事,歐陽珏沒有和任何人說,就連蕭桐都不知道。歐陽珏清楚,無論他的出手理由多麼正義,單單“打斷人家兩根肋骨”這一句話,就會引起蕭桐這個社恐症的嚴重恐慌。

況且,歐陽珏沒覺得有多得意。

他始終懷疑歐陽菲的水平,“稀鬆平常”是歐陽菲自己親口承認的,一個稀鬆平常的娘,手把手教出來的兒子,又能有多厲害呢?

而且歐陽菲留下的那本破破爛爛的練功書上,畫出來的人形圖,經脈各處都有標出來的小黑點。

這就是問題所在:歐陽珏感覺不到自己周身的經脈。

換句話說,他毫無內力如果這世上真有“內力”這個東西存在的話。

爲了解開這疑惑,蕭桐曾經花了大價錢,專門找人疏通渠道,帶着歐陽珏去見了據說省內最優秀的武術指導。對方一見歐陽珏,就大讚他身體素質好,又問他想不想到自己身邊來,往後說不定可以進國家隊。但是等歐陽珏問起內力的問題,對方竟笑了。

“你是金庸古龍的書看多了吧?”

所以,這個世界是沒有所謂的內力的。歐陽珏想,歐陽菲所言的那些,什麼一掌輕拍在對方後心,受傷者能無知無覺地再活一個禮拜,但某天一睡下去就沒起來,家人一檢查才發現,死者全身經脈斷裂……諸如此類的漫天神魔,恐怕得打個折扣了。

就連她的身世,都值得懷疑。

“或許她就是個腦子進水的神經病,高考失敗被家裡趕出來,懷着身孕又被男友拋棄,受打擊太大……”

“歐陽珏!”蕭桐一聲暴喝,“她都不在了,你還要這樣羞辱她嗎!”

歐陽菲是自殺,她再也無法忍受經年無邊的恐懼,和茫茫看不見希望的前方,選擇了在家燒炭。那天歐陽珏也在屋裡,察覺不對的蕭桐撞碎門鎖,把暈在門口的孩子送去了醫院。

歐陽菲卻自此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蕭桐努力尋找了好幾年也沒有結果。

但是歐陽珏卻有個模模糊糊的記憶:母親的屍體在自己的眼前一點點消失。

她那麼害怕那個地方,害怕那羣人,但是死後,仍舊不得不回去……

不知道她的魂魄有沒有因爲極度的恐懼,破碎於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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