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黃埔鎮西南的許家客棧。
由於地理位置不佳,這裡的生意比鎮上其他客棧要差了許多,但這天晚上卻破天荒地掛出了表示客滿的紅燈籠。客棧中的門板已經全部放下,掌櫃在客人的“吩咐”下,早早都躲回了屋子裡頭,只有幾個老少夥計還根據吩咐各處忙活。大堂和東西跨院林林總總站了十幾二十個壯碩精幹的護衛,在幾盞油燈昏暗的火苗下,赫然能看到他們左腰上挎着的腰刀。
東跨院的正房中,八瓣蓮花狀的銅質漏壺眼下正忠於職守,一滴滴的清水掉落在銅盤中,激起了一圈圈漣漪。原本陳設簡單樸素的屋子這會兒已經換上了全新的一套行頭,那些尋常杉木所制的傢俱上套上了各式各樣華美的布套綢套,顯得乾淨整潔。深紅色的簾子後頭,秦懷謹正一手支頭半夢半醒地靠在太師椅上,忽然頭也不擡地問了一聲。
“人怎麼還沒回來?”
旁邊雖然有兩個人伺候,卻沒有一個人敢吱聲。就在秦懷謹倏地睜開眼睛想訓斥人的時候,大門猛地被人推開,一個身着玫瑰紫大團花潞綢衫的年輕人快步走了進來。到了近前,他匆匆忙忙行了個禮,隨即低聲說道:“父親,一切都已經料理妥當了!”
秦懷謹長長舒了一口氣,又擺擺手吩咐兩個小廝退下。待到大門完全掩上,他才坐直了身子鄭重其事地問道:“你確定已經好好查看過,決計沒有閃失?”
“父親,您就放心好了,我替您辦事難道還是第一次,哪一回不是妥妥帖帖?”秦懷謹的養子秦儀上前在他身邊站定,又躬下身子壓低了聲音說,“這每年端午節賽龍舟都是廣州府的一樁大事,這民間的賭戲更是熱鬧。爲了這個,我還特意去下了千貫青蚨的重注,若是贏了,這便是五千貫錢。民間這種閒話傳得極快,到時候誰都會以爲您是想借此撈一把。”
聽到這話,秦懷謹立時皺了皺眉。養子這計策利用的是他愛財如命的名聲,他自然是有些不快,可是,比起自己的安危來,這區區一千貫錢自然不重要。因此,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也罷,多花點錢財消災,只要事情能妥當就好。對了,那幾個黎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是幾個用來送死的小角色,父親不必放在心上。”
秦儀打了個哈哈搪塞過去,又說明天乃是要緊關頭,死活勸了秦懷謹早些就寢。親自鋪牀疊被把人伺候上牀了,他就放下了簾子,快步走出了門,又囑咐那兩個小廝進去伺候。等到回到了西跨院自己的屋子,他打發了門口那個正在打瞌睡的小廝,一個人進了屋子。反手掩上房門,往前徐徐前進了幾步,他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得意洋洋地咧開了嘴。
“五少爺。”
正沉浸在無限幻想中的秦儀聽到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見牀邊上閃出來一個夥計模樣的人,他不禁沉下臉斥道:“老安,大半夜的,誰許你隨隨便便來見我?”
“外頭守衛太多,小的生怕驚動了他們,只能裝扮成夥計躲在這裡,情非得已,還請五少爺恕罪。”老安見秦儀自顧自地點燃了燈,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好屈膝跪倒在地磕了個頭,“五少爺,是家主派小的前來問話的。五少爺投在秦懷謹門下也已經多年了,如今新君登基政令大變,就怕上頭有什麼變化,還請五少爺多多謀劃,不要忘了自個的身份。”
秦儀一手掌着燭臺走到牀邊,聽到最後一句話時頓時臉色大變。回過頭來瞧了瞧老安,見其跪在地上並未擡頭,他這才轉身先放下了燭臺,竟是懶散地伸了個懶腰:“這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去稟告一聲二叔,就說我會盡力而爲。這麼多年都等了下來,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日,他得耐心些。秦懷謹是個老狐狸,這些年我從來不敢提這些,但如今替他辦成了好些事,再過一些時日,我就有把握說動他往宮中通路子。宮中近臣中貴是換了一撥,可他爲了自己的位子也用了不少功夫。”
見老安挪動雙腿站了起來,卻仍是沒有離開的打算,他便沒好氣地說道:“還杵在那兒幹什麼?趕緊走,要是讓人瞧見,你讓我這日後的戲還怎麼演?”
和一身體面衣裳的秦儀相比,老安一身粗布衣衫,手邊上還掛着一條幹淨軟巾,配合着臉上的悽苦之色,瞧着赫然是一個幹慣了跑堂的老夥計。此時此刻,見秦儀別轉頭再不理會自己,他面上閃過一絲猶豫,最終仍是把心一橫問道:“五少爺,小的斗膽問一句,您讓咱們千辛萬苦送來了幾個黎人,究竟是爲了什麼?”
“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輪着你管了!”
秦儀頓時勃然大怒,轉身大步走了過來,竟是劈頭就給了老安一個嘴巴,隨即惡狠狠地說:“你給我記着,這邊的事情是我做主,你不過是家裡一個下人,輪不到你指手畫腳!要是你還想替二叔辦成事情,要是你還想家裡人能繼續安安生生過日子,那你就閉緊嘴巴!下次再犯就不是這麼一巴掌了,你給我記好了!”
捂着劇痛的腮幫子,老安再也不敢多說什麼,行過禮後便匆匆退出。見他走了,秦儀不禁冷笑連連,返回牀邊就直接倒了下去。枕着雙手望着頂上的紗帳,他漸漸想起了這些年的日子。爲了把自個送到這個老閹奴身邊當養子,家裡人可謂是動足了腦筋,而他這個無根無基的爲了巴結老傢伙更是不遺餘力,爲的就是不至於回去受苦。當他知道秦懷謹已經不可避免地要倒臺時,他心裡根本沒有想過什麼家族,想的只有自己。
他絕對不想再回去過那種寸步難行的悲慘日子,只要能幫助秦懷謹過了這一關,他就能徹底除去身上那層束縛。待到將來……或許不用等將來,養父的東西還不是他的?
想到這裡,他不禁冷森森地笑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由於沒有宵禁,儘管此時已是四更天,黃埔鎮的街頭上還是有人走動,只大多都是腳步匆匆。離開許家客棧的老安卻是步履蹣跚,一天的勞碌倒是其次,最要緊的卻是心累,到了街拐角處,他更是忍不住伸手撐住了旁邊屋子的牆壁,停下來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看五少爺這樣子,彷彿是有什麼籌劃,別到頭來毀了家裡多年的大計就好!
“安……大叔?”
聽到這個猶猶豫豫的聲音,老安一下子警醒過來,連忙站直了身子。瞧見面前是一個面目有些熟悉的少女,他使勁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才認出人來,不禁又驚又喜地說:“九娘?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也是的,就算不滿你叔叔嬸嬸給你做主,也不能一聲不響跑出來!”
九娘雙手提着一個大食盒,歪着頭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安好一會兒,這才眨眨眼睛笑道:“與其嫁一個糟老頭子,還不如豁出去到外頭闖一闖。我如今一個人雖說辛苦些,可日子總比在那兒過得爽快,而且,危險雖說有,可如今已經過去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那位幫助過自己的貴人,只開口問道,“安大叔,你又是怎麼來的?”
老安沒法回答這一句反問,只得隨便瞎掰了一個理由矇混過去。見她提着一個食盒,他立時明白了九娘傳承自其母的手藝,心中憐惜歸憐惜,卻知道如今家裡上下的事情還理不清,自己根本幫不上她,只得叮嚀了幾句。見她乖巧地連連點頭,他也就打算就此離開,正在這時候,路上的一輛馬車卻忽然在兩人旁邊停了下來。
“這不是那位賣吃食點心的姑娘麼?”
一個胖子從車子中探出了腦袋,笑吟吟地衝九娘打了個招呼。瞅着來人衣着華麗,不像是什麼隨意搭訕的市井之徒,九娘雖不認識她,卻仍是點了點頭。而老安則是悄悄往九娘背後藏了藏,眼睛則是緊緊盯着對方。只這一會兒,他已經是認出對方是專事珠寶買賣的楚胖子。雖然不敢確認對方究竟是否認得自己,但小心一些卻是沒錯。
“我之前經過晚市時,正好買過你幾樣點心,剛剛請別人用了,都說口味不錯。廣州府那麼大,能做北方面點的着實不多。倘若你願意,來日可以去鎮東頭的彩雲樓上試一試,就說是我楚胖子舉薦的,他們總會買我一個面子。”
倘若是富貴人家要尋廚娘,九娘還會猶豫猶豫,可聽人家薦的是黃埔鎮有名的彩雲樓,她頓時喜出望外,連忙道謝答應了。及至那馬車從身旁走過,她不禁回頭對着老安笑了起來:“安大叔,今天晚上遇着你真是好運氣,明兒個我一定去試試。”
老安不自在地笑了笑,又安慰了九娘幾句便和她分道揚鑣。走在半路上,他的心中滿是狐疑。楚胖子在商人中間的名聲還算不錯,可也絕不是什麼衝動的人,爲着一口好點心就做這樣的人情,聽着實在是蹊蹺。可九娘和家裡已經不怎麼相干,應該不至於惹人算計纔對……想着想着,他便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滿心都思量着剛剛秦儀的言行舉止。
那位五少爺常年在外,跟的又是那麼一個有錢有權的老太監,他若不是真心爲家族謀劃,到頭來家主那一輩的幾位老人豈不是白費心思?家主掌權的六七年來,家裡一直在籌劃着能夠脫離海南,可勳貴們雖資助過,別的事情都一概不應,家主不得已方纔把心思放在了宮裡的太監身上,陸陸續續已經送了無數錢,偏還不敢泄露真實底細。如今,御馬監太監劉永誠已經是瞅着有些不得志了,倘若秦懷謹這裡再有什麼閃失,家裡指不定就連財路都斷了。
穿過好幾條大街,沿着一條陰暗的小巷前行了很久,老安方纔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了下來。敲開了門順順當當入內,他便熟門熟路地直奔正北的屋子。打起竹簾一跨進門檻,他就看到了一個老者正坐在太師椅上打瞌睡,連忙快步走上前去。
“二老爺。”
“唔……”座上的老人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看清面前躬身站着的是老安,他立刻提起了精神,沉聲問道,“長昕那裡怎麼說?”
當着老人的面,老安不敢提起之前秦儀生硬倨傲的態度,只能揀好聽的解釋了一番。然而,他雖低着頭,老人卻仍是看清了他半邊紅腫的腮幫子,忽然重重一下錘在扶手上,厲聲打斷了老安的話:“你不要遮遮掩掩,他究竟是個什麼章程態度,你給我說實話!”
看到老人死死瞪着自己,老安雖然很不想說,但終究架不住那炯炯的目光,只得一五一十說出了之前的情形。見老人果然氣得直髮抖,他忙又勸道:“二老爺,五少爺興許是在那老太監那兒受了氣,故而對家裡的事情有些不上心,可他畢竟不會忘了自己姓什麼……”
“我看他根本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他以爲自己真姓秦!”
老人拿起旁邊高几上的一個茶盅,劈手就想砸,可高高舉起之後,他又緩緩將其放了下去,渾然不覺那茶盅中溢出來的水已經順着他的手濡溼了衣袖。良久,他才深深嘆了一口氣,蒼老的臉上盡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自從家裡一夕之間遭受大難,不但天塌了,就連好容易得來的榮華富貴也付諸東流,全家甚至一下子被遷徙到了這天涯海角,家裡上上下下的人始終惦記的就是解除禁錮,讓後人有出頭之日。爲了這個,大哥不顧人反對派家下人悄悄去經商,對那些番商粵商卑躬屈膝,好容易分得一杯羹;我接手之後就拿這些年積攢的錢財去聯絡中貴。可是,這些小一輩的竟是全都不爭氣!長天說是死了,可實際上還不是跑了出去?長昕也是一樣,分明是不想再擔責任,其他幾個小的也都是懦弱無能……偌大的丘家,竟是尋不出一個有擔當的人!”
看到老者頹然倒在了太師椅上,老安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唯有陪着嘆息了一聲。他這一代的世僕還能忠心耿耿,可下一代還有誰肯奉一個沒落家族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