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我爸之前招待的客人,是誰?
主刀醫生將口罩撥了下來,刻滿歲月痕跡的臉龐上出了一層虛汗,旁邊的護士踮起腳尖爲他拭去,然後將溼巾丟進了垃圾桶。
夏溫暖看着主刀醫生臉上那黯然的表情,左心口那片位置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女子很快就被徹骨的冰冷凍得嘴脣發抖,她的牙關打顫,一張臉白得慘無人色。
她知道這羣醫護人員見慣了生死,他們早已經近乎麻木了。
因此,在這種時刻,他們能露出的眼神,也僅僅是比空洞多出一絲唏噓而已。
主刀醫生正向夏溫暖走近,她根本就站不穩,往後退了一步,驟然貼上了冰冷的牆壁,她驀地發現自己根本退無可退燧!
但與此同時,夏溫暖也沒有勇氣向前走去,她明知自己不應該逃避,可是,裡面躺着的人是她的父親,而這個穿着白大褂的中年醫生,準備告訴自己的是——
“夏小姐,對不起,我們盡力了……”醫生看着夏溫暖因爲霧氣而朦朧的雙眼,用一貫的口吻接下去說道,“搶救失敗,令尊……已經死亡……”
夏溫暖身子一頓,肩胛像是被一根鋼筋刺透了一般,下一秒,伴隨着重力,她跌坐下去,那具纖弱的身軀,便被牢牢地釘在了長椅上昶!
劇痛,如同電流一般穿過四肢百骸,疼得夏溫暖捂緊了嘴脣將所有的聲響包裹住,她的頭仍舊昂得高高的,死死地盯住醫生的眼睛,試圖從他的視線裡找出一絲破綻來。
不會的……
她不相信……
她怎麼能夠去相信?!
搶救無效……
死亡……
這些字眼,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怎麼可以用在夏振海身上呢!
他明明纔剛剛出院,他的身體明明還很硬朗,他明明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頤養天年,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然而,醫生的眼眸中除了那假惺惺的悲憫,夏溫暖找不到更多的訊息了。
“夏小姐,請……節哀順變。”
主刀醫生朝夏溫暖深深地鞠了一躬,旁邊隨行的其他醫護人員見狀也緊隨其後,垂下頭,背都壓彎了。
夏溫暖淡漠地看着他們,一言不發,直到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遠,她眼睛眨也不眨,渾身僵硬,就連指尖,都沒有動哪怕是一下。
宋亦霖被夏溫暖這副模樣嚇壞了,擡起手想要搭上她的肩膀,但是手心懸空到離她的身子僅剩幾寸的的位置,卻怎麼也壓不下去了,因爲,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安慰她。
此刻的夏溫暖不哭亦不鬧,就像是擺在櫥窗裡沒有生命的精緻玩偶一般,光是看着背影,就讓人心疼到極致。
宋亦霖至今還沒有體味過失去至親的滋味,但是當母親因爲父親而自殺,去鬼門關走了一圈,差點救回不來的那個時候,對他來說,就好像世界末日真的在眼前一樣。
慌張、着急、沮喪、哀傷、絕望、悲慟……所有的負面情緒傾巢而出,這是生他養他的那個人啊,如果沒有了,就跟將身體裡的能支撐自己站起來的全部骨骼抽出,有什麼區別!
可是這一秒鐘夏溫暖所體味到的痛,恐怕比宋亦霖當時感受到的還要殘酷上千倍萬倍,他真怕她會承受不了,眼睛一閉,便休克了過去。
“暖暖……”
宋亦霖都不敢用太大的聲音喚她的名字,在這種一片死寂的氛圍之下,他的聲音顯得特別突兀。
他只吐出兩個字,便沒有了下文,但宋亦霖多麼希望,夏溫暖能回過頭來,看自己一眼,哪怕是點一點頭都好啊……
然而,夏溫暖還真的給出了反應,只不過她叫的人,卻不是宋亦霖——“李管家。”
女子的聲音與往日裡沒有很大的不同,許是醫院這森冷的氣氛,將她的嗓音渲染得更加冰寒,也更加的低沉。
就像是磨得非常尖銳的一柄冰刀,抵在了離衆人的脖子還有一寸的位置,懸着,久久沒有刺下去,只是,寒意已經深入骨髓,讓人心驚膽戰。
“……在……在!”
李管家整張臉都埋在手裡,他早已渾身發顫,泣不成聲,消瘦的身軀似是隨時都會倒下去一般。
老人家擡起頭來,深刻的皺紋被淚水塗抹得一塌糊塗,他深吸了一口氣,從頭到尾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就連呼吸都死死地壓抑着,視線尋着夏溫暖的眉眼定格,就像是看見了希望一般。
夏溫暖的面部表情像是壞死了一般,微風吹不起半分漣漪,她對着李管家點了點頭,問道:“夏琳她們什麼時候會過來?”
李管家又將控制不住淌下來的眼淚抹去,顫顫巍巍地回答:“二……二小姐說,她到了,會給我打電、話的……”
“哦,這樣。”
夏溫暖低低地應了幾個字,也沒有多少情緒,她慢慢垂下眸光,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手術室。
女子的嘴脣輕動,似乎有話想說,但最後,她仍是靜靜地凝固了視線,乾澀的眼眸一眨不眨,也看不出任何溼潤的跡象。
宋亦霖有寫不下去了,他寧願她撕心裂肺地哭嚎,也不要像現在這樣,行屍走肉一般地坐着,就如同世上的其他事情,都已經與她無關了一樣。
然而下一秒,夏溫暖就站了起來,徑直往手術室走去,她的聲音隨之幽幽地飄了過來——“我要進去看看我爸,你們在外面等我吧,不用跟着了。”
“大小姐啊,你這是……”
李管家帶着濃重的鼻音,欲言又止。他聽到夏溫暖說的最後幾個字,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臉上的表情沉痛而複雜。
夏溫暖的手按在手術室的門上,漸漸用力,隨着門被打開,她的身影被逐漸隱沒,女子冷凝的聲線再一次響起——“李管家,盡情地哭吧,我知道你難受,就別憋着了……”
話音剛落,夏溫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自動合上的門的後方。
李管家聽到這句話,足足呆愣了一分鐘,然後,毫無徵兆地,他跪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宋亦霖連忙蹲下身去,將李管家扶到了長椅上,一下一下地順着他的脊背,怕他哭暈過去。這個匣子一旦打開了,便怎麼也止不住了!
宋亦霖低聲安慰,又擡頭看了看手術室緊閉的大門,只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他是真的非常擔心夏溫暖,她能這樣心平氣和地勸着別人,可爲什麼不想想,她自己的一腔情緒,若是不及時發泄掉,該有多麼的痛苦……
急救室裡,夏溫暖正一步一步地靠近手術檯,她的腳上像是壓着千鈞巨石,那麼重,重到已然將她的腳骨全部碾碎,可女子仍舊沒有辦法停下腳步。
手術檯正上方的燈光還未滅,夏溫暖每逼近一點距離,就感覺自己的眼睛被刺傷一分,痛得渾身的細胞都在叫囂抗拒,但她還是沒事人一樣地繼續往前走。
厚重的白布遮蓋着手術檯上面躺着的一具軀體,臉是沒有露出來的,沒有任何部位顯露在外,這樣看過去,就連性別都辨認不出來,夏溫暖完全可以自欺欺人說這個人並不是夏振海……
但是下一刻,夏溫暖就扯住了白布的一角,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將它輕輕扯了下來。
門外是李管家穿透力十足的淒厲哭聲,這讓夏溫暖忽然想起了母親去世的那一年,他也是這樣激動而失控,然而,自己卻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這才過了多少年呢?
母親還不夠,就連父親,上天也要從她的身邊奪走麼?!
這樣想着,夏溫暖的眼睛猛地睜開了,然後,映入眼簾的便是夏振海慘白慘白的臉,這是和沉睡完全不一樣的模樣,他的雙眸緊閉,嘴脣乾癟,肢體僵直,早已沒有了呼吸。
“爸……”
一個字,透着一股撕裂性的沙啞,彷彿耗盡了夏溫暖所有的力氣。
她伸出手,摸了摸夏振海的臉頰,徹骨冰涼,那是用最溫暖的掌心都捂不熱的溫度。
這樣近距離地看着夏振海,他的頭髮已經花白,而且遠遠沒有從前那樣濃密了,整張臉下垂了,皮膚上坑坑窪窪的,眼角的皺紋很細又很深,爬得到處都是。
夏溫暖跪在夏振海的屍體面前,雙手巴在手術檯邊緣,將頭貼上冷冰冰的金屬,她嘶了一口氣,兩行清淚終於涌出眼眶滾落在地。
自己好不容易意識到父親真的老了,卻沒想到,他竟會就這樣走了……
“爸……爸……爸!”
一字一泣,痛徹心扉。
她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撕心裂肺,夏溫暖的表情是死的,但是,如若有人能見到此刻她的模樣,相信沒有人不會動容。
“爸爸……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這一刻,夏溫暖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孝子,她重重地敲擊着心臟,宛如打樁一般喪心病狂,她感覺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爸爸,睜開眼睛吧……不要嚇暖暖了……暖暖不是超人,膽子也很小,會害怕的……”
明明躺在夏振海的懷中,無憂無慮的撒着嬌,說着“我就是小超人,我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就彷彿昨天才見到過一般,可是啊——爸爸,你要去哪裡呢?
“爸……爸爸……”
夏溫暖一下又一下地搖着夏振海的手臂,無助而驚惶,全然沒有之前的穩重與無情。
在人前,她是夏家的主心骨,是夏園的女主人,她要有扛得起一切的擔當,不能有半分的弱態;但此刻,在死去的夏振海的面前,夏溫暖的身份,就只是他的女兒,應該爲他哭爲他痛的人,僅此而已!
這時,門外傳來了夏琳的聲音,李管家的哭聲很快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慌張的勸說聲——“二小姐,你不要激動!大小姐在裡面!你先等她出來,好不好?”
“姐,姐姐!”夏琳在外面大力地拍着門,也不管這會鬧出多大的動靜,哭腔明顯,“姐,我是夏琳啊!對不起,我來遲了!你讓我進去啊……姐,爸爸其實沒事,對不對?你們是騙我的,是不是?你現在正在和他說話呢,是不是啊?”
“小琳,你乖!別鬧了,讓媽抱着你……”
葉素琴笨拙地安撫着,誰知她們母女倆很快抱頭痛哭起來,整個世界倏然亂成了一團。
夏溫暖聽到這裡,馬上就振作了起來,她用力地拍了拍臉頰,試圖讓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清醒過來。
女子扶住手術檯艱難地站了起來,迅速將膝蓋上的塵土拍盡,然後她側過身,最後望了夏振海一眼。
將白布扯回到原來的位置之後,夏溫暖一邊往外走,一邊抹乾臉上的淚痕,她完美地將所有的悲慟情緒滴水不漏地藏好。
在這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強大而冷漠的夏家主人!
所有人都可以倒下,都可以歇斯底里,都可以瘋狂宣泄,但她不行,她要站在所有人身後,牢牢地支撐住他們!
與此同時,夏溫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腳步越來越快。
門被拉開,夏溫暖終於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她趁着在場的人開口說話之前,先一步問了李管家一句:“我爸之前招待的客人,是誰?”
李管家有孝蒙,但僅僅也是遲疑了一秒鐘而已,他看了宋亦霖一眼,謹慎道:“是……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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