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金秋的突襲(7)
再次打開電腦已經是2003年的夏天了,但是那些畫面還是會在腦子裡面再一次逼真地出現。人在回憶的時候,確實是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我看見的自己就是一個泥猴子,好像一個剛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知了猴,我小的時候最愛和小影一起到河邊的公園去挖這個東西然後炸了吃,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天然食品什麼是高蛋白質,但是味道確實很香。
我這麼爬啊爬的,終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逐漸接觸了慢慢變得堅硬的地面,從潮溼到半潮溼,從半潮溼到一點潮溼,然後就是逐漸地變得堅硬——事物是漸變的這個道理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其實中學的哲學課程是很管用的——我的腦子在想什麼,現在真的是記不起來了,我估計我當時什麼都沒有想,腦子已經沒有力氣再進行什麼思考了,只是求生的本能在指引我的身體一點點往前蹭。
我記得眼睛是睜得很大的,呼吸也是急促的,但是除了四肢的機械爬行,我基本上已經處於一種半睡眠狀態。幻覺是不斷在眼前出現的,這個我還是記得很清楚,就是上千只五顏六色的蝴蝶在你眼前飛啊飛的,人在極度疲勞和缺氧的狀態下就是這個操性的。很多年後我讀了一本關於攀登珠峰的報告文學,那裡面一個記者的描寫是我非常認同的。雖然我不是爬上了珠峰,但是這種過度的超負荷的疲勞是會產生同樣的幻覺的,至於爲什麼缺氧呢?我想是血液的循環問題,心臟對血液的需求量過大,供血不足,自然就會缺氧了。
爲什麼我還沒有昏迷呢?就是求生的本能,這個時候是不可能再想什麼別的勞什子了。只有活着,你才能說別的。
在特種部隊的教材上,扉頁赫然印着的不是什麼口號,就是一句大白話——“只有活着,才能戰鬥。”我想你們也許不會理解,我開始也不是很理解,當時也不理解,但是事後我回想起來,這句大白話是凝聚了特種部隊多年的經驗和教訓的——這種教訓,往往就是生命的教訓。
求生的本能,是特種部隊戰士養成的一個基礎的基礎。在惡劣的戰場環境中,你連求生都做不到,何談戰鬥?這種求生不是指的什麼具體的野外生存訓練,那是面上的事情,指的就是戰士的求生本能的培養——激發你具有原始戰士的與逆運抗爭的精神。
——扯遠了又,還說我在沼澤邊緣爬。
我的眼睛在五顏六色的蝴蝶的包圍下睜得很大,因爲有一種顏色是我不能不注意的,其實我就是向着這種顏色前進的。那就是火的顏色,不是紅色的,燭火是黃色的。我在記憶中看到自己蟲子一樣蠕動着,積蓄了全身的力氣,就爲了那麼一小下。喊都喊不出來了,只有短促的呼吸聲,間或有兩支步槍相互撞擊的金屬部件的響聲。我清醒過來以後看那段距離,大概只有50米,但是我爬了多久呢?我至今也沒有答案。我用盡全身的最後一點力氣舉起自己的右手啪的拍在門上。
然後就昏迷了。
我再睜開眼睛天色已經亮了,其實還沒有睜眼我就已經知道了——我先聽見了大公雞的叫聲喔喔喔——我當時還真的以爲在農村的奶奶家,我爺爺退休以後不在幹休所養老就回老家住,我小時候就經常回去——然後我就感覺到奶奶在摸我的臉,拿熱水給我擦臉。我小的時候睡不着的時候,奶奶就抱着我摸我的臉,我一會就睡着了。
奶奶?我低聲叫着慢慢地睜開眼睛。然後我看見一張蒼老的臉慈祥的臉心疼的臉,還有滿頭的白髮,還有溝壑密佈的眼窩裡面的淚水。
“奶奶……”我一下子叫出了聲音。
“娃子,你這是咋的了?”聲音一出來我就徹底醒了,因爲我知道這不是我的奶奶,聲音不對口音也不對。但是,聲音裡面的感覺,是一樣一樣的。我就鼻頭髮酸,我想我奶奶了,那時候我才18歲啊!然後感到渾身跟散架了一樣痠痛痠痛的。老奶奶本來就有眼淚,這回就哭出聲音了:“娃子啊,你這是被警察追還是被壞人追啊?”
我就說:“我是當兵的。”
老奶奶就說了一句話,當時我就哭了,現在我也哭了。——“我要是你奶奶,就不讓你當這個兵!”
我的眼淚就嘩啦啦下來了。我跟你們說過我爺爺算是老八路,但是在我當兵的問題上他和我爸爸是有不同意見的,而且是極力反對——當時我不知道爲什麼,現在明白過來什麼叫隔輩親。我爺爺怕我吃苦,我爸爸想叫我吃苦鍛鍊鍛鍊。兩個都沒有錯,但是爺爺和奶奶絕對是心疼我看不得我吃半點苦。我記得很清楚就是我小時候家裡窮,80年代老幹部家也不富裕啊,何況我爺爺命運多變退休的時候不過是縣團級。我奶奶就拿着饅頭一點點嚼碎了就那麼一口口餵我,我小莊就是這麼長大的……
我哭了一會兒,老奶奶也陪我哭了一會我就一下子驚醒了!
槍!我的槍呢!兩支步槍一隻手槍還有一把匕首!
凱芙拉頭盔也在,好在沒有丟,我丟一個要2000多塊錢呢!從我的津貼裡面扣要扣到猴年馬月啊?!我一激靈就要坐起來,但是實在是起不來了,剛剛動一下腹肌就生疼又一下子跌在牀上了。
“起來作啥子啊?”老奶奶趕緊按着我,我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光光了。但是我顧不上不好意思,下意識地就說:“槍?!我的槍呢?!”
老奶奶就一拍我身邊,我就聽見金屬聲音:“這兒呢!就放在你跟前呢!”
我就偏頭一看,兩支步槍一支手槍還有彈匣備用彈匣什麼的一個不少,匕首也在,好好的插在套子裡面。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槍安全自己不用被勞教了——在部隊丟槍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其嚴重性是僅次於泄密的。這種紀律教育是反覆強調的,尤其是特種部隊兩樣都沾上了,保密你就不用說了,還老帶着槍到處跑,丟了就是勞教,你沒有什麼解釋的。好在槍沒有丟,不然我小莊現在也得寫個《尋槍》了。
然後我就聽見門響,一個人走進來。是個壯年男子,也是黝黑,也是看上去就是話不多,沉默寡言的那種。我知道這就是他兒子。老奶奶沒有兒媳婦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女人這種資源是跟別的物資流動相似的,就是向更繁華的地方流動,沒有什麼可以說的,這是事實。
然後我就喝了點水,老奶奶餵我喝的,我乖得要命。他兒子就去做飯老奶奶陪我說話。她的口音不是特別好懂,但是我還是認真地聽。我的普通話她是聽得懂的,在她面前我除了秘密沒有說什麼都說了,包括我們這次是演練,我就是不能被那幫子搜索隊也就是別的解放軍抓住。老奶奶琢磨了半天說了一句極其經典的話:“我懂了!你們在耍!你們就是新四軍游擊隊,他們就是小日本!”
我趕緊點頭,山民的智慧是絕對高的——這位老奶奶對特種部隊的認識非常正確,特種部隊就是游擊隊,沒那麼多神奇的可以講。然後我就休息,接着中午吃飯,居然是紅燒羊肉湯。一吃那個嫩啊,我就知道老奶奶讓兒子把賣錢的山羊羔子給殺了。——其實我真的沒有犯規,發動羣衆掩護自己也是特種部隊作戰原則之一。我中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下午3點左右就能起來活動了。
要不怎麼說特種部隊的戰士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呢,緩過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但是特戰隊員緩過來的時間是大大縮短的,這就是大運動量和艱苦的訓練造就的結果。我穿了一身他兒子的衣裳,我的衣服和靴子都被老奶奶洗過了晾在外面還沒有全乾。
我走出去,老奶奶還在給我翻曬半溼的迷彩服和迷彩大汗巾。我就說我該走了,不能再跟這兒停留了,因爲我要趕在狗頭高中隊帶隊到7號公路橋以前在那兒等他們。我要穿越大山穿越原始叢林地帶,時間是寶貴的。奶奶有點驚訝,她問我怎麼走。我就說腿唄,我又沒有受傷。老奶奶是堅決不依的,說什麼也不能讓我這麼進山,我再怎麼解釋是訓練我能頂得住也不行。但是我是一定要走的,這麼忽悠下去挨的收拾就更厲害。最後老奶奶被磨得沒有辦法,答應我走。她問我去哪兒,我跟她有什麼可以保密的啊,就說是公路橋那邊。她就明白了,說要送我一程。怎麼送啊?她這個小腳怎麼可能進林子呢?!我堅決拒絕,她又不幹了。
然後她就喊兒子,我不知道她喊兒子幹什麼,但是我知道我要走別說她兒子,就是全村的小夥子來了我也能走,這點子自信我還是有的。她把兒子叫過來就說:“去!把鐵頭家的拖拉機給我借來,就說我要進城看病!”
她兒子就去了。我還納悶呢,幹嗎這樣啊?一會拖拉機拖拖拖就過來了。我這才明白過來——老奶奶要兒子開拖拉機她親自送我過去!而且絕對是走公路,拖拉機是不能進山的啊。我就驚了,可能嗎?一路上都是兄弟部隊的檢查哨啊!這要發現了當即就是繩子先給你捆上沒有什麼可以說的,我是黝黑消瘦,但是再怎麼裝也不會是農民啊?!——如果你見過特種部隊的戰士就知道兩眼冒光是什麼意思了,這是改不了的。
但是隨即老奶奶的主意我一聽就明白了——要不怎麼說中國人民軍隊能夠打贏內戰呢,我不是說政治什麼的,就是說人民要是站在哪邊哪邊準贏!人民大衆的智慧絕對是勝過那幫子拿着比例尺看地圖的雙方將帥的!——這就叫“人民戰爭”。我就把兩支步槍都拆了裝在兩個化肥編制袋子裡,然後上面再放上幾個真的化肥袋子,軍裝頭盔和手槍匕首靴子全都在下面的另外一個袋子裡面。然後我就上車,再給我蓋上一牀被子,老奶奶抱着我在她的腿上,頭上再蓋上一塊毛巾。
她兒子就拖拖拖出發了。我們就這樣走過泥濘的小山路,然後上了公路。我閉着眼睛,這樣誰也不會看出來我兩眼冒光。而我的黝黑消瘦,真的是和山裡的小夥子沒有什麼區別的。那邊山裡的小夥子剃這種類似於光頭的短髮的很多很多,我估計檢查哨哪個也沒有膽量真的上車來掀開我的被子,仔細檢查我穿着山民服裝下面的肌肉和累累傷疤。
拖拉機就在公路上面行駛着,速度不快。但是拖拖拖的,聲音很大。而當時,還是下午4點左右,絕對的光天化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