衚衕裡傳來幾聲犬吠。
阿薇恍然回過神來,長睫顫了顫,脖頸微微後仰着深吸了一口氣。
岑太保倒臺、岑氏死了,陸唸的大仇得報,阿薇很是高興。
可金家牽扯到的巫蠱之案,說實話,她自打回京起,確實感覺到了無從入手。
那起大案裡,馮正彬根本算不上一個人物。
說句難聽點的,永慶帝大開殺戒時,馮正彬壓根排不上號!
他在恐懼、不安中殺害姑母以圖自救,但對於巫蠱案真正的狀況,他並不知情。
撐死了,馮正彬也就只能說出個給岑太保當了很多年的“孝順”學生,再無其他了。
阿薇想要撥開迷霧,最好用的就是眼前的定西侯。
半年多下來,定西侯證明了他還是有被利用的價值的。
他對陸唸的遭遇會心痛、愧疚,他希望父女、祖孫能關係融洽。
他前頭三十年有多麼誤解陸念,對不起陸念,三十年後的這份後悔就會越重、越急切。
阿薇幾次直言點破,是岑氏破壞了定西侯府本該幸福安樂的生活,也幾次讓他慶幸,苦難之下,陸念起碼還有一個貼心的女兒。
前幾日,定西侯懂了。
他的慶幸是鏡花水月,餘如薇早已是一小小瓷罐,而陸念靠着偏執和恨意才堅持到了今日。
這一切,扎穿了定西侯的心。
而一顆能流血、知道痠痛的心,才能被利用。
有用的留下,沒用的踢開,就是這麼直截了當。
而被“留下”的定西侯,果真還是捧上了些有用的線索。
安國公府。
章振禮。
很好!
阿薇的眼神明亮,總算是有方向了。
就和做宴席似的,菜品定下來,纔好確定如何採買食材。
定西侯一看阿薇的神情就知道她的想法了,她定然是想自己去查。
這種“單打獨鬥”的性子,定西侯在軍中見得多了。
他們要麼自視甚高,要麼就是因爲各種緣由不信任戰友,甚至對主帥都心存了幾分質疑。
定西侯想,阿念和阿薇她們兩人應是後者。
兩人沒有盲目自信,卻又只相信彼此、以及被她們認定爲“安全”的人,像是聞嬤嬤這樣。
而別人,不值當她們信任。
只因前頭那幾年,別人沒有給過她們交託信任的助力。
而他定西侯,在女兒、外孫女兒這裡,還就是個“外人”。
這個認知叫他心酸得很,想改變這個局面,讓她們知道他以後就是個“自己人”,可也清楚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
“朝堂事情朝堂了,”定西侯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些,是商量,而非說教,“我會盡力去做,但你得收着些,不能……”
不能再動刀了啊!
定西侯是真的害怕。
他已經打聽清楚了岑家倒臺的經過,知道了岑睦失蹤的事。
岑睦先前頻繁來廣客來,失蹤那日一早也和翁娘子說過話,雖然他不曾到過侯府,又出了城去,但定西侯清楚八成就是阿薇下的手。
先是馮正彬,再是岑睦。
一次能躲,兩次能藏,但事不過三。
“我說過不會告發你,”定西侯再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盟友”的態度,又好言好語地勸,“但成昭郡王沒有那麼好糊弄……”
阿薇看着定西侯,笑了笑:“岑睦的事,王爺知道,但他也只知道個結果,不曉得來龍去脈。
馮正彬的死,他應當也猜得到,就是沒有實證。
他知道我沾了手,但他擡手了。”
定西侯倏然瞪大了眼睛。
郡王爺竟然知情?還放過阿薇、沒有追查下去?
他和王爺,到底誰纔是別人?
定西侯心情複雜極了,幾欲開口又都嚥了下去。
阿薇看出他的疑惑,道:“大概是因爲,他也想扳倒岑太保吧……抓我,哪有拿岑睦失蹤當令箭、對岑太保發難有用?”
定西侯:……
這倒是句真話。
王爺執掌鎮撫司,做事向來我行我素。
幾位殿下都願意同他交好,一來彰顯兄友弟恭,反正一個姓沈的弟弟成不了威脅,二來得王爺以及長公主支持,鎮撫司下設衛所,緹騎也是兵,拉攏不了掌兵的大將、能得衛所緹騎也是好事。
更何況,鎮撫司不止有兵,還有詔獄。
真到了搏命的時候,就這些鐵血的刑獄、兵力是最好使的。
成王敗寇,名聲都是後頭的事兒。
但成昭郡王這麼一個香餑餑,和這些兄弟們處得都半斤八兩,反正定西侯沒有看出他與哪一位往來過密。
王爺只聽永慶帝的,聖上指哪兒,鎮撫司打哪兒。
當然,王爺也會先斬後奏,御史們氣得不行,接連着上摺子罵,但永慶帝不管、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癢罰個俸,誰還看不懂個風向?
只要結果是鎮撫司、或者是聖上想要的,行事劍走偏鋒些,都是小問題。
思及此處,定西侯便道:“那也要小心些,萬一哪天他覺得抓你有用了呢?”
話出了口,他自己倒是想轉過來了。
上頭那麼多位“皇兄”,曾有一位和還不是郡王的沈臨毓關係極好。
那就是太子李嶸。
等太子成了廢太子,被幽禁在舒華宮,沈臨毓被封爲郡王,兄弟兩人想如從前一般往來也不可能了。
但饒是如此,定西侯也聽說過,每年年末,王爺會求恩典去一趟舒華宮。
王爺是念着先皇后的恩情,還是衆兄長一視同仁、哪怕是廢太子也在其中,亦或是,他依舊和幼時一樣和廢太子關係密切……
定西侯一時吃不準,可他希望是後者。
這般來說,他們若是追查安國公陷害金太師的案子,王爺恐怕不止是擡一手,還會以此爲令箭、去攪動巫蠱案。
那案子太大了,即便是隻掀開與太師有關的一角,也是困難重重。
能多一道助力肯定多一份機會。
腦海中思緒繁雜,定西侯考慮着如何從朝堂上去撕開一道口子,而不用讓陸念、阿薇冒險之時,就聽到阿薇開了口。
脆生生的,卻很堅定,也有她的傲氣。
“您說得對,朝堂大事,我們沒有辦法參與,金鑾殿上,沒有我們的一席之地。”
“但對手不是一個人,安國公府也不是隻有安國公、章振禮這麼兩個殿上重臣,他們有家有業。”
“安國公府的後院,花團錦簇之下,一樣能挖出蟻穴來。”
“後院起火,前院能太平嗎?”
“而點後院的火,我和母親比您在行。”
定西侯按着太陽穴。
這話說的啊。
前半段聽得他都有些熱血沸騰了。
術業有專攻,落到兵法上,正面對壘之外,還有暗度陳倉、離間之計,兵法沒有優劣,只有勝負和因地制宜。
阿薇的話沒有錯,前朝後院,一併施力,此乃良策。
就是這後半段,他也不知道該心酸好,還是該無奈好,那顆心七上八下的,哪兒都落不了位。
定西侯又偏轉頭去看陸念。
陸念一直安安靜靜地聽他們說話,並沒有表明什麼意見,但從她那始終握着阿薇的手來看,她無疑是支持的。
定西侯見狀,不由暗暗嘆息一聲。
也罷。
也好!
給阿念一些事情做,讓她也能熱鬧熱鬧,比叫她好好“養病”強多了。
“既然你們拿了主意,”定西侯道,“那我同你們仔細說說安國公府的事。”
“安國公是開朝時封的,世襲罔替,祖上還出過一位貴妃,兩位貴人,另有兩位、還是三位皇子妃,都是老黃曆,一時記不清了。”
“現如今這位很得聖上看重,聖上近些年更喜歡年輕臣子,一衆老臣都不比從前了,就安國公依舊,而他對聖上確實忠心耿耿。”
“除了金太師的事之外,我看他就是一位端正忠臣的樣子。”
說到這裡,定西侯苦笑。
拉金太師下水,何嘗不是“忠”呢?
永慶帝認定了太子行巫蠱,爲太子奔走的金太師與聖上唱反調,安國公的“忠”是對永慶帝的絕對忠心。
“國公夫人韓氏,孃家原也是一品國公府,早年皇太后在世時,她也頗受喜愛。”
“但韓氏一門香火一代不如一代,本家漸漸無子,族中過繼來的也留不住。”
“好不容易過繼了個活蹦亂跳的,闔府上下當眼珠子護着,養到最後欺男霸女、惹一屁股事,被聖上革個爵位,徹底不行了。”
“安國公那時還去御前求過情,被聖上罵了一通,他自己也說沒臉,但畢竟是岳家,多少出份力,也算全了心。”
“說到韓家,”定西侯尷尬地笑了笑,他平素不愛說那些閒話,但今日狀況不同,說得越詳細、對阿薇和阿念越有利,便也乾脆當一回長舌公,“他家不曉得沾了些什麼,生下來孩子很難養活。”
“孃家沒人了,韓氏自己也夭折過兩個兒子。”
“現在的安國公世子其實是第三子,這一個否極泰來,精神多了。”
“但也有人說,是靠一左一右兩兄妹罩着。”
“兄就是章振禮,他生父早亡、母親沒幾年也走了,安國公就接過來當兒子一般養,早些年成過親,妻子病故了,沒給他留下一兒半女,他也沒有續絃。”
“妹就是岑太保那小兒媳,庶出的,但很是得寵。”
“許是夭折過孩子的緣故,國公夫人對養在身邊的兒女都出了名的好。”
“要說成器,安國公世子中規中矩,章振禮反倒是在千步廊間頗有建樹。”
“安國公會和岑太保結親,除了朝堂上那些往來之外,好像是兩位夫人是佛友。”
誠然,岑太保夫人和慈心沾不上什麼邊,但她看起來很是信佛。
口中佛經不斷,手上一串佛珠,對菩薩十分敬重。
“安國公夫人也信佛,”定西侯道,“她那兩個早夭的兒子供奉在相國寺,好像是每月都會去。”
提到“相國寺”,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的陸念倏然擡起眼來,一雙眸子上下打量着定西侯。
“您每日從侯府到正陽門,都要經過相國寺,”陸念問,“這麼些年,您進去過嗎?”
定西侯正絞盡腦汁,把有關安國公府的事情翻找出來,不管有多小、也不管有多細碎的,突然叫陸念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問,他思路沒有轉過來,愣了下,下意識問:“怎麼了?”
陸念冷哼了聲:“母親的往生牌就供奉在相國寺。”
定西侯老臉一紅,忙道:“記得、記得,每年也有添足香火錢。”
陸念呵地笑了聲,諷刺意思明顯:“其實也不缺您那點銀錢,我遠嫁前把母親從家中遷到相國寺裡,就給足了香火錢。
您每年添的,也是叫馮泰或者誰去的吧?
您就是太不看重銀錢了,說不好這算優點還是缺點。
我當初在家中供奉,那麼多年間每日都是十八位和尚誦經,說來還真是一大筆銀錢。
去蜀地前,我敲了公中一回,又從阿駿那兒搶了一大筆,並一塊交給了相國寺。
我母親到底是陸家婦,不管稀罕不稀罕,受夫家、兒子供奉本就是天經地義。
我那時候怎麼吵着要錢、您也沒有拒絕過,您真就不在乎那些,被岑氏私底下搬走了那麼多您也沒在意過。
銀錢給了,您這些年沒去我母親的往生牌前,她說不定還清靜些。”
定西侯訕訕。
解釋的話,阿念聽了生氣;自省的話,阿念八成也不愛聽。
他乾脆不說那些,阿念要嘲諷就老實聽着。
聽到最後,定西侯也只是道:“那你去看過她了嗎?”
“沒有,”陸念搖了搖頭,“回京之後沒有去過。”
起先,是打定了主意不去。
大仇一日不報,她一日沒臉去往生牌前。
待事情終於落幕,她有心想去,但精神變化又實在不完全由她,就耽擱到了今日。
阿薇明白她的想法,捱過去輕聲細語地道:“那我們就儘快去相國寺吧,拜一拜外祖母。”
同時,也是守株待兔。
安國公夫人既然每月都會到相國寺進香,那她們就一定能遇得到。
章振禮是不是僞造了筆跡的人,安國公有沒有故意把祖父拖下水,阿薇想,她會找到答案的。
大廚阿薇:下季新菜單準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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