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我能給她上個香嗎?(五千大章求月票)
暮色重了。
定西侯府中各處都點亮了燈。
馮泰在書房沒有尋着侯爺,只好使人往各處問了聲,遍尋不着,就先知會了陸駿和桑氏。
陸駿聽了,並沒有那般着急。
父親雖上了年紀,卻也不是混沌老人,前陣子還能帶人馬往江南爲聖上辦事呢,要體格有體格、要功夫有功夫,出不了什麼大狀況。
“沒有出門嗎?”他問。
“門房上都問了,說不曾見侯爺出府,且他平日出行的轎子、馬匹也都在。”馮泰道。
陸駿又問:“問過姨娘那兒了嗎?”
“問了,”馮泰答道,“姨娘也沒有瞧見侯爺。”
正說着,外頭傳了話來,說是柳娘子來了。
姚嬤嬤迎了人進來。
柳娘子道:“問話的人前腳才走,我後腳就想到一處,馮總管,着人去春暉園看過嗎?”
馮泰道:“姑夫人她們搬出去了,春暉園沒有人住,也就……”
說着,他看向桑氏。
桑氏道:“侯爺沒來問過鑰匙。”
“去看看吧,”陸駿道,“沒有鑰匙,父親想進還是能進去。”
桑氏應了聲,只是神色裡透出些猶豫來。
侯爺若真在春暉園,必定是在念着大姑姐和阿薇,他們一羣人尋過去,萬一侯爺正在情緒上,那多尷尬。
做兒媳的,這種父女矛盾本就不好勸,讓做兒子的開口……
桑氏看了眼陸駿,心說,算了,一個說不對,還火上澆油。
至於陸馳,這事誰都能厚着臉皮胡亂掰扯幾句,就陸馳最不合適。
這般想着,桑氏直接把鑰匙交給了馮泰。
馮泰亦是爲難,訕訕與柳娘子笑了笑。
柳娘子見狀,暗歎了聲:“我去看看。”
別管是真姨娘、假姨娘,論身份總歸就是定西侯的妾,她還好開口些。
說來,她答應姑夫人進府就是爲了對付岑氏,現如今目的達到,她也該功成身退纔是。
只是久娘才改姓陸不久,且姑夫人母女剛剛搬出去,她們這頭也火急火燎地搬走,豈不是在定西侯臉上左一個巴掌後、又接了一個右巴掌?
柳娘子怪不好意思的。
畢竟,全天下最曉得她睜眼說瞎話的,就是定西侯了。
絲毫沒有男女之事,還是硬着頭皮認了久娘,且從不會讓久娘有居人籬下之感。
久娘被她和姑夫人騙了,打心眼裡以爲自己真的是認祖歸宗。
而且,這些時日下來,或許是府裡請的大夫好、用的藥也好,或許是久娘再不用憂心家計、擔心一家人本就不寬裕的生活會被她的病拖倒,情緒寬鬆後,久孃的身子骨好了許多。
爲了女兒,柳娘子豁出去臉皮,繼續本分地在侯府裡住着。
既然吃喝了別人家的,那該出力時還得出份力。
開了鎖,推開春暉園的大門,柳娘子果真看到了定西侯。
定西侯躺在搖椅上睡着了,聽見推門動靜才驚醒過來,防備地尋聲看去,待看清來人模樣,他才收起了戒備,也才留意到天色已經大暗了。
“什麼時辰了?”他問。
柳娘子答了聲,一面往裡頭走,一面又到:“馮總管尋不到您就到處問,我估摸着您可能在這兒,就過來看看。”
定西侯嘆了聲:“睡迷糊了。”
柳娘子進了正屋,把桌上的油燈點了。
黑沉沉的屋子瞬間明亮許多。
定西侯把躺椅又搬回了屋子裡,在原處放好,手撫着扶手,定定又坐了會兒。
柳娘子看在眼中,勸道:“想她們了就去看看吧。”
定西侯聞言一愣。
柳娘子乾脆搬開椅子落下來:“或者侯爺想找個人說說?”
定西侯失笑。
除了阿薇身世那樣誰都不能說的部分,餘下的內容,他其實也無處可說。
但或許是下午痛哭一場,此刻情緒緩和過來了,他看着柳娘子,道:“我只是在想,做母親的都不容易。
你也是一位有體弱女兒的母親,所以你更能理解阿念一些。
回想當日你在書房裡說的話,確實是句句有理。”
柳娘子應了聲:“這句話,您該親口和姑夫人說。”
“我說了,也得阿念願意聽,過了這麼多年,說什麼都晚,我念唸叨叨的,她恐怕還更生氣,”定西侯苦澀地搖了搖頭,“這點上,我比不上阿致。”
阿致年紀小,也沒有因爲岑氏的事把阿念和阿薇得罪狠了。
哪怕被阿薇嚇得口無遮攔,胡亂罵人,阿薇也沒跟他計較過。
少年人嘛,愛恨都直接,被嚇慘了罵表姐,表姐和姑母被外人故意指指點點時又擼起袖子衝上去幹架。
思及此處,定西侯道:“確實比不上阿致。說心裡話,現在是忐忑又爲難,近些怕她們煩,遠了又怕再沒有機會修復。”
柳娘子靜靜聽他說了會兒,忽然開了口:“那侯爺去是不去?”
問了,她也不叫定西侯作答,只自己往下說:“當年蜀地太遠了,只靠一個衝動的念頭走不到那裡,但現在不過就是兩三條衚衕,難道還支撐不到嗎?”
定西侯的喉頭滾了滾。
“您今兒願意跟我說這些,那便是掏心掏肺,”柳娘子直白道,“我也不勸那些有的沒的,您也別怪我說直了就不好聽。
您現在就是想得太多,您把您前頭三十年少想的那部分、一股腦兒全擱現在來想了。
那麼大一團亂麻,不提能不能理順,找不找得到線頭都是兩說。
事到如今,什麼愧疚、後悔、難過,姑夫人又不稀罕,您跟她講這些,不如看看您能切實地爲她們做什麼。
先做,再談結果,也別計較得失了,算多了、最後就剩下‘失’。
快刀斬亂麻,老祖宗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定西侯抹了一把臉。
柳娘子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棒喝,被那春日暖陽曬了一下午、暈頭轉向的思緒瞬間清明起來。
“是,”他重重頷首,“是該爲她們多做些。”
不止是瞞住阿薇的身世,而是,有朝一日,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做金殊薇。
金家、金太師的案子,得翻過來。
牽涉到巫蠱案,牽扯到朝堂舊事,他好歹是個侯爺,他不出力,靠阿念和阿薇要忙活到什麼時候去?
當然了,他去弄清楚金家案子,不是爲了讓阿念原諒,而是去做讓阿念高興的事。
自從白氏去世後,他自以爲是爲孩子好,卻沒想到,他所做的事情都害了他們。
幾十年了,他或許再沒有做過一件讓阿念打心眼裡高興的事。
他也從來沒有爲真正的外孫女做過什麼。
那就爲了金家阿薇拼一把。
這是他的報答。
報答阿薇沒有讓阿念死在蜀地。
報答阿薇代替真正的餘如薇,把阿念從鬼門關拽了回來。
沒有放棄,沒有泄勁,一直拼盡全力抓着阿唸的手,一步一步地把她拽回來。
翌日。
定西侯拎着芸豆糕去了陸念和阿薇的新宅。
這宅子位於觀花衚衕,和燕子衚衕一樣同在西街附近,但卻比高門接連的燕子衚衕熱鬧很多。
走到中段,門板才刷新過的便是了。
青茵開門讓了定西侯進去。
“一進院子,正屋三開間,左右廂房也明亮,竈房寬敞,院子裡有一口井,打水做飯、洗洗刷刷都方便,表姑娘很喜歡。”她介紹着。
定西侯一邊走、一邊看:“這就好、這就好。”
阿薇和陸念今兒沒有去廣客來,正坐在院子裡的石桌邊。
桌上擺了一盤果子,看着像是山上的野果,大抵是前兩天從莊子上帶回來的。
陸念吃着,擡起眼皮瞥了定西侯一眼:“您今兒不當值?”
“中午空閒些,就過來看看。”定西侯道。
陸念“哦”了聲,沒有多餘的表示。
定西侯見狀卻是鬆了一口氣,沒表示,總比直接把他轟出去強。
阿薇接了點心盒子,打開了。
陸念在莊子上鬆快了幾日,情緒比最糟糕的時候好了許多。
她也不至於拿吃食撒氣,便拿了一塊。
見她吃得津津有味,定西侯的心又往下落了些,視線越過她們兩人,投向了正屋方向。
門大開着,他能一眼看到靠牆擺放的供桌,以及上頭的瓷罐、香爐、供品。
想到罐子裡是什麼,定西侯略哽咽了下,小心翼翼地問:“我、我能給她上個香嗎?”
陸念沒有拒絕。
阿薇陪着定西侯進去,取了香點上,遞給他。
定西侯接過來,直直看着那小小的罐子,眼眶不知不覺間又酸了。
他趕緊把這股情緒忍過去,將香上至香爐裡。
從正屋出來,阿薇回原位坐下。
定西侯咬咬牙,來都來了,他也在石桌邊坐了。
“阿薇,”深吸了一口氣,他開口道,“當年那案子,我來之前仔仔細細又回憶梳理了一遍,你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
阿薇和陸念交換了一個眼神。
不算在意料之外,但又有那麼點兒突然。
事關巫蠱案的進程,阿薇瞭解得其實不算詳細,她所有的訊息都來自於聞嬤嬤,而聞嬤嬤知道的,幾乎都是姑母打聽來的。
案發之時,先太子深陷泥潭,而祖父爲了他辛苦奔走,在這期間,事情越來越大,捲入的人也越來越多。
祖父便是被捲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出來。
京城風聲鶴唳,明面上沒有人敢胡亂議論,背地裡的各種消息又實在不能確定真假。
姑母打聽了一些,但和馮正彬的說辭一對、又發現不能全對上。
彼時也不能說馮正彬故意虛報,實在是姑母自己都吃不準外頭暗處的流言,好在她足夠敏銳,交代了嬤嬤很多,把人送出了京城。
再後來,巫蠱案落定。
遠離京城的聞嬤嬤更是隻能道聽途說了。
可案件演化得一團亂麻,便是在京中待着都不一定能層層分析準確,就別說她們山高水遠的了。
況且,真要論起來,還得是朝堂上、經歷了完整巫蠱案的人看得更準些。
阿薇便道:“您都說說吧。”
定西侯整理了思路。
“金太師最大的問題是結黨。”
“先太子敬他爲師,且金太師本人桃李天下,多年間往來密切的學生確實很多,那些學生也不乏朝中有份量的臣子。”
“他們同時也與先太子關係不錯,而太師又和很多人有銀錢上的交情。”
阿薇一愣:“銀錢上的?”
“其實起先被查的是肅寧伯他們,幾家都在寶源有周轉,寶源就配合着拿出了賬冊,”定西侯嘆了一口氣,“沒想到那幾家,問題有一些卻不大,反倒是意外發現了金太師大大小小的往來票據,每一張上面,太師的落款都能對得上。”
阿薇聽得驚訝不已,難以置信地問:“這能算是證據?這擺明了是誣陷!
祖父不是傻子!他要真的結黨,真的拿銀錢活動,何必用自己的名頭?
連那王慶虎都知道拿不相干的遠親掛個名,我祖父能不知道?
他老人家的字天下聞名,字帖衆多,會寫他的字的人又不是找不出第二個來!
怎麼、怎麼能用這種東西就……”
掌心突然一熱。
阿薇低頭看,是陸念握住了她的手。
略顯着急氣憤的情緒不由地舒緩下來,阿薇回握着陸念,擠出個笑容來:“我明白的,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是證據,還是誣陷,全看拿着它的人如何揮舞大旗,全看那龍椅上的人的心、偏向了哪一方。
結果就是答案。
先太子被廢,兩位皇子身死,一位流放,多少臣子滿門抄斬。
永慶帝信了先太子行巫蠱禍事,那所有向着先太子、幫着先太子的都有罪。
既然有罪,那就都是證據。
阿薇說這話時,神色很平靜,但話語裡的悲痛透露出她對這八個字的刻骨體會。
定西侯也是多年爲官爲臣,食君之祿,他自己能明白那些道理,但聽到它們從阿薇這樣的晚輩口中說出來,還是痛心不已。
沒有經歷過聖旨下的家破人亡,又怎麼會有如此體會?
臣不敢言君錯。
哪怕到了今天,定西侯知道巫蠱案是錯案,他也不能直直地站在金鑾殿裡,說什麼“錯了就改”。
翻案,有翻案的步驟和章法,不能靠蠻勁。
“我親眼看過那個字,”定西侯穩了穩情緒,和阿薇道,“和金太師的字太像太像了,不止是皮,還有骨。”
阿薇愣怔了下。
仿字,糊弄簡單,要亂真,很難。
祖父的那一手字,阿薇在蜀地莊子上那兩年臨過貼,算是得了個形,瞞不過真正的行家,但那些只懂皮毛的人看了,看不出來問題。
靠着這個形,她仿寫了馮正彬的遺書,也仿了姑母的字、一張小紙條嚇馮正彬。
那封遺書是她討巧。
手邊就是馮正彬抄寫的經文,且他多年寫臺閣體、不寫金體,早已生疏,阿薇抓了幾個特徵,後半截遺書又越來越繚亂,鑽了空子。
姑母自小學的就是祖父的字,又得過祖父指點,饒是如此,她的字也不能算是有了骨。
阿薇仿了,騙騙當時心神不寧的馮正彬,也夠用了。
但今日,定西侯告訴她,那些僞造的證據上的字跡有皮有骨,這不是輕易能達到的。
“那個人一定很擅長書道。”
“他應當蓄意練習了很多年,或者不該說蓄意,那時候讀書人練金體的如過江之鯽。”
“但是,大家會有大家的風骨,最初都是從臨摹入手,造詣提高後,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自己的東西,有自己的格調。”
“他練得很好,而且,收起了自己的東西,只寫金體,他在筆跡模仿上有很高的天分。”
阿薇總結着,突然靈光一閃。
她被字跡帶走了思緒,反而忽略掉了其中另一個問題。
“寶源錢莊?”阿薇喃喃着,“虛假的票子能進寶源錢莊,又被查出來,寶源在其中是個什麼角色?是寶源把東西混進去了,還是他們本不知情、按衙門要求提供賬冊,而查此事的官員把僞證放進去了?”
定西侯坐得更端正了些,神色亦嚴肅。
“說實話,前些年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看起來,好像哪一種猜測都有可能,”他深吸了一口氣,坦言道,“後面我要說的,都是我昨夜得來的猜測。
寶源的背後是安國公府,這事兒你知道吧?”
見他如此慎重,阿薇也不由緊張了些,聞言點頭:“聽說過。”
“只是坊間傳言,但我估摸着八九不離十,”定西侯道,“安國公有一位侄子,名叫章振禮,現任大理寺少卿。
會懷疑安國公,是早年間我與岑太保喝酒,他當時喝多了,提到過一句。
說章振禮的字寫得特別好,別看他平日只用臺閣體,但他行書草書楷書都出衆,書道上下過很大的功夫。
還說,他都自愧弗如。”
岑太保本意應是誇章振禮的字,酒後多言,醒了也就忘了。
定西侯亦沒有把那麼句酒話往心裡去,也就是昨兒半夜輾轉反側梳理金家案子時,倏地一個激靈,把這兩者給牽上了。
一個愛好書法的人,怎麼可能沒有苦練過盛行的金體?
岑太保自己就寫得一手出色的字,能被他誇讚,能讓他佩服、自認不如的,章振禮或許真的能得皮又得骨。
“巫蠱案是誰弄出來的,這不好說,”定西侯沉聲道,“但拖金太師下水,寶源和背後的安國公不可能幹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