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毛在何處?”歪坐在椅上的程大雷問道。
吳用回過神來,躬身道:“還押在大牢之中。”
程大雷長身而起:“帶我去見他。”
吳用引着程大雷下了大牢,牢中還頗關着一些人。有些是趁着這次破城鬧事的兵將,他們犯得事並不大,不至於死罪,暫且關在牢中。有些是涼州城的降兵降將,此刻見到程大雷進來,膽子大的破口罵娘。
一路走進去,來到一間牢房前。裡面關着一個面白無鬚的年輕人,看模樣竟然有幾分清秀,見到程大雷後,頓時跪倒,以頭觸地不肯起身。
程大雷隔着牢柵看着他,道:“擡起頭看我。”
孫小毛這纔敢擡起頭,道:“大當家,屬下死罪。”
程大雷沒有說話,細細端詳着他的面貌。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雖然是戰場中的悍夫,但眼神中還帶着幾分稚氣。一股火熱的生氣,還想着好好活些年頭,耗盡一身血肉方纔罷休。
“孫小毛,你怕死麼?”
孫小毛堅定的搖搖頭,未發一言。
程大雷長身而起,邁步離開,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一直走出牢房,外頭陽光炙熱,程大雷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大當家,這孫小毛該如何處置。”
“三日後午時,斬。”
程大雷在大牢外說出口的這句話,沒用多少時間便傳遍全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着這件事。
甚至,就連在城主府足不出戶的崔白玉幾個也聽見了。
“小姐,那程……大當家,真會斬了那人麼?”正在書房內忙碌的小鹿,見左右無人低聲問道。
“殺一儆百,收攏人心,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崔白玉淡淡道。出身在相府,這種事她都看得厭了。莫說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便是生死弟兄殺了也就殺了。
正這時候,程大雷進來,四人同時逼上嘴巴。
“事情處理得如何了?”程大雷坐下後問。
崔白玉遞過來一份自己整理的材料,程大雷攤開後,先見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便忍不住讚了一聲。
不過短短時間,崔白玉就大概有了眉目,她將城中的大戶根據家財多少分成四等,依次規定稅收。動刀子動得恰到好處,當然,程大雷現在還不能完全信任她,不過,她工作到這種程度,還真是值得程大雷拍手叫好。
“汝不愧是我的女諸葛。”
“諸葛是誰?”崔白玉皺眉問道。
程大雷撇撇嘴,轉移話題道:“好了,這等無關緊要的小節,就沒必要在意了。你快快完成這件事,你做得好,本當家都記在心上,日後不會委屈你的。”
崔白玉沉默的點點頭,委身於賊實在難令她開心起來。不過,這也是絕路中沒有辦法的辦法,至少、情況沒有比最糟的糟。
程大雷目光在崔白玉身上打轉,她如今又罩上黑紗,這倒是爲程大雷減輕不小壓力。
“來,有件事我還要向崔姑娘請教。”
“程當家有話直講,請教二字不敢當。”
程大雷清了清嗓子,道:“城中發生什麼事,相信你也知道了。我想問一下,若是崔相大人會如何處置這件事?”
崔白玉顰眉想了想,道:“須看人也得看事,如這次的事,怕父親大人會和程當家做得一樣。”
“原來崔相也會這麼做。”程大雷輕輕點頭。
崔白玉心頭想得明白,那孫小毛在軍中無親無故,正是殺一儆百的上佳人選,殺了他收穫民心何樂而不爲。程大雷也不知在爲難什麼。
程大雷招招手,香珠遞過來一杯香茶。程大雷手託着茶盞,卻也不飲,思考了半晌道:“令尊……他是個什麼人?”
崔白玉一怔:“程當家爲何要問這個?”
“隨便聊聊麼,忽然想了解一下。”
崔白玉認真想了一會兒道:“如白玉平生所遇,有兩個人我最看不穿,其中一個便是家父。”
“那另外一個是?”程大雷被激起好奇心。
“另一個便是程當家。”
程大雷摸了摸鼻子,道:“我怎麼能和崔相相提並論,不提我了,聊聊令尊,老人家究竟什麼路數?”
崔白玉道:“若在外人看來,家父不過是個普通老叟,能一路走到今天,一是肯去做事,二是肯把事情做盡。”
程大雷點點頭:“敢爲人先,持之以恆,的確是成大事者必備的素質,還有其他呢,令尊有沒有什麼朋友?”
崔白玉苦笑着搖搖頭:“天下之大,誰有資格與家父做朋友。”
程大雷也不知心中想着什麼,隨口道:“那想必令尊此生應是很孤單吧。”
一句話觸動了崔白玉的心思,她試圖在腦海中回憶父親的印象。的確是個普通老叟,可不會有人小看他,老人家一舉一動便影響帝國的氣數。於無聲處落子,卻能運籌帷幄千里之外。
崔白玉一直是很怕崔相的,在她的印象中,崔相代表的是智慧、強大、沉默。卻是沒想到,程大雷從父親身上捕捉的第一個詞彙竟然是孤單。
老人家妻子早亡後便沒有續絃,家中的妾室是多的,還有各處孝敬過來的女人。崔白玉其實就是庶出,如果不是仗着美貌與智慧,在家中的地位一定不高。
父親一世有過許多女人,但若誰能與他交心,怕是一個也沒有。至於兒女孫輩,老人家也是運籌帷幄,不能讓任何一人坐大。
對自己的子孫尚且如此,何況是歸附的世家、高高在上的李氏皇族。
記憶中的父親一直坐在那間昏暗的書房中,馭下之策,識人之術,驅狼吞虎……這些門道父親都玩得很通透。天下之大,估計沒有一人知道老人家心中想什麼。
可若不是程大雷一句話點頭,崔白玉怕是一生一世都不會想到。那坐在書房中的智慧老者,的確是有些孤單吶。
崔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膝前跪伏着幾多人。這樣一個老者,自然享盡人間富貴。但普通人在田間酒樓,與老友吹牛打屁的樂趣,他怕是一生都無法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