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容家客廳,子貞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攜着毛巾擦發,水眸幽幽暗轉,偷偷窺探着四周。
她這還沒緩過勁兒來呢。一個小時前還在馬路邊被老師揪進車裡,反光鏡裡面老師的臉微青,一句話也沒有。子貞更不敢去問。現在----
這就是老師的家啊!
子貞很喜歡客廳側面的落地窗,此時傾盆大雨沿着外圍窗沿而下,在裡面看好似水簾,流光泄波,美不勝收。
趙煜從裡間出來,見子貞歪着腦袋,一臉癡迷模樣,嘴角不覺勾出一抹細緻的弧度。
“去把衣服換下來吧。”趙煜容雙手捧着一疊衣物,走到子貞面前,“客廳左拐處有換衣間。”清雅的目光避開子貞,把衣服擱在一邊,徑自去了廚房。
子貞心思何等細膩,即使原來沒注意,一經點撥,即刻通透。看來,這身衣服真得換掉了。且不談會不會生病,剛剛淋了一場大雨,自己身上的白襯衫倒也厚實,自是沒露出多少。可現緊緊貼在身上,身形體態,無不畢露。
什麼是真君子,什麼叫非禮勿視,子貞受教了。說的就是趙煜容這種。
把毛巾搭在肩上,捧着那疊衣物,子貞按着趙煜容所指處到了換衣間。
這換衣間……也忒氣派了吧!
幾排立體原木衣櫃,大氣磅礴地佇在大理石地面,衣櫃盡頭,一立體大鏡鑲於淺白色牆面,子貞被這無聲的氣場給足足震住了一分鐘。
在靠門的寬椅上擱下衣服,仔細攤開一看,又傻了眼。
子貞沒指望老師能給她一套女裝,可眼下的衣服……
膩白的寬椅上,一排月牙白色素衣靜靜躺着,燈光流轉下,不惹半點塵埃。
椅子左端是素白裡衣,及身長裙,上身略收,腰下束裙。最右端,是一襲乳白絲質外袍,上繡玉蝶暗紋。中間還有一套夾衣,一條琥珀色玉帶。
好美啊!子貞的第一反應。
子貞從未見過這般脫俗雅淨的漢服,色雖略淡,也沒有過多的花案和刺繡,可領端裙襬,衣角袖口,無不精緻至極。穿上,子貞都怕玷污了它。
夜風襲來,涼意漸起,子貞終於想起了要換衣服。拾掇完身上溼噠噠的衣服,子貞愛惜地捧起裡衣,輕柔披上,攏好衣襟,尋着結釦,卻怎麼都找不到。
找了快一刻鐘,把裡衣上下琢磨了個便,毫無所獲。子貞喪氣地蹲在椅腳,柳眉緊蹙,跟自己堵着氣,好歹以前她還研究過漢服呢。現在一看,都是紙上談兵。這裡衣穿不好,外面的衣服也沒法穿啊。
蹲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清脆的叩門聲響起,子貞受驚起身,發覺腿已經麻了大半。
一看時間,都半個小時了。
“老師,我不會穿。”帶點哭腔。
漸遠的腳步聲。
片刻之後,敲門聲又起,一張宣紙從門下空隙緩緩遞進。子貞好奇接過,一看,竟是衣裙的詳細穿法,小楷文書,上附構圖,淡墨勾勒,好看得緊。
子貞按着圖徐徐穿好一層又一層,束好腰帶,披上外袍。心底有些怯怯地,轉身,鏡子裡的女子慢慢靠近,在鏡前一米處停下,直直看着對面的自己。
子貞從來不知道衣服也有靈性,竟能左右人的舉止脾性,鏡子裡的自己雙手交疊置於腰前,端雅嫺靜,恍若沾染了千年的韻息。
心,倏忽安然。
重回客廳,子貞一眼就看到趙煜容,他臨窗負手背立,一窗之隔,流動的雨簾襯着他的背影愈發清冷孤遺,淡淡的憂愁從她心底滲開。似是不忍地開口:“老師。”
歇了片刻,趙煜容回頭,早知她穿這套衣服必定不俗,現人在眼前,燈色暗暈,月輝清透,一襲素色清嫵裡裙勾出她姣好的身姿,月白長袍掩住半身風華,卻遮不了她自內而外逸出的出塵。
子貞緩緩走近,步步攜笑,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逶迤身後。溫暖的笑,淡逸的靨。
滿室月華,清明似水。趙煜容維持着側身的姿勢,靜靜地看着越來越近的她。心裡涌出說不清的情思。腦裡突然冒出一個不切實的想法,他希望這短短數米能夠化作一條踏不完的路,路上,她走着。路的盡頭,他等着。
可惜,子貞還是走到了路的盡頭,在他身前停下,雙眸似水,清靈透徹,嫣然淺笑,仙嫵美絕。
趙煜容自不知道一身白色家居服的他在子貞眼中也有這番美景,只覺心頭微熱,想遮住自己的眼,好讓素來無瀾的心湖悄斂波漪。
事事不遂其願。風不解人意,把萬般美好吹得張揚恣意。
風動人不動是怎麼的美景?
子貞墨玉般的青絲沒了束縛,悉數散開。涼風從虛掩的透明落地窗滑入,捲起披在子貞身後的髮絲。漫腰長髮,凌空飛舞。繚亂青絲中,子貞面龐越發明美,膚如凝脂,白中透緋,似乎能掐出水來。
空氣靜謐得出奇,子貞等着趙煜容,十指纖纖,交疊於腰,守候着一場從未問過的答案。
趙煜容終有了動靜,子貞滿眸的星光燦然。可,慢慢地看他走近,沒看自己一眼,錯身而過,星辰黯淡。
果然,她不適合。衣服和人。
正悵惘間,子貞忽覺發絲被人攏住,無意識地回頭,卻見趙煜容鬆鬆地握着她的發,神情專注,眉心微蹙:“別動!”
子貞不知所以,只得又回過頭去,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全身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髮根,偏偏趙煜容動作甚是輕柔,沒有扯到一絲髮根。
不知過了多久,“好了。”依舊清淡平靜的聲音。不知是不是錯覺,子貞覺得趙煜容暗下鬆了口氣。
子貞轉過身面對趙煜容,水眸裡盡是疑惑,素手不自主地往腰後髮絲上摸索。順着發線漸漸往上,在腰上不遠的髮帶處停下。髮帶?子貞細細品摸,好像是絲質的,卻比不上外袍的柔滑。
“老師,這是……”子貞一時間實在想不透。
“披着頭髮不好,容易感冒。”趙煜容側過身,避開子貞的目光,順勢從茶几上倒了一杯熱茶。
可子貞頭髮現在還半溼着呢,束起來,才更容易感冒吧。
趙煜容本想把手裡剛剛在廚房煮好的薑茶遞給子貞,不期撞到子貞疑惑重重的神色。這丫頭,還真不好糊弄。
心虛了一拍,鬼使神差地“順口”喝了一口薑茶,薑汁味道直衝鼻翼。文人的那股牛脾氣也嗖的衝上來了,“再者,作客他家,披頭散髮,不合古禮。”
子貞聽到這話,不免驚了一跳,老師是不是外公附身了。轉念一想,可不是,他和外公“氣味相投”得很呢。往常對外公使的調皮勁也竄上來了,心底暗暗回了趙煜容一句:“好~,趙爺爺。”
要是趙煜容會讀心術,不知該氣成哪樣兒。先是趙伯伯,再是趙叔叔,現在倒好,爺爺輩的都叫出來了。子貞暗自想着,偷着樂着。
那邊趙煜容正不動神色,重新撿了一隻茶杯,灌了薑茶。
兩人各揣鬼胎,好不逗趣。
“方纔淋了雨,喝了這個吧,禦寒的。”趙煜容好看手扣倒扣着杯底,給子貞空出杯把,子貞客氣接過,少不了一番道謝。
抿了一口,子貞即刻皺眉,薑汁!第一反應是想吐出來,幸虧理智及時牽回了舊習,忍着厭嘔,子貞硬生生地給嚥下。胃裡又是一陣惡寒。子貞趕忙捂住嘴,生怕吐出點滴。
倒不是矯情,她自小體質虛寒,外公不喜西藥,老是熬薑汁逼着她喝下。直至子貞喝一口吐兩口,才消停下來。所以,和《周禮》一樣,薑汁很不幸地成了子貞童年的陰影。
趙煜容精力全放在子貞身上,自然看出端倪,問了一句:“能喝嗎?”子貞無奈地搖了搖頭,本不想這樣,可不喝總比喝了再吐好。只得拂了他的好意。
“好,那你把這邊收拾了。廚房裡有熬剩下的薑汁,你順便倒了吧。我出去一趟。”子貞呆了眼,老師這是在生氣嗎?可聽口氣,沉沉淡淡,深潭一般,不摻一點情緒。
“怎麼了?”
“真的倒掉嗎?很浪費誒!”子貞緊張試探着。
“這個,我也不喝。”趙煜容正在門前換鞋,本是揹着子貞的,說話時刻意回頭,好看的眉挑了挑。那神情,在子貞看來,像是在說----難道我會喝你的剩湯嗎?
子貞暗自撇了撇嘴,餘光還落在已開了門的趙煜容身上。門開到一半,烈風從外灌入,毫不客氣。
霎時,衣袂飄飛。當然,是子貞。趙煜容只着一件輕薄汗衫。
“老師,等一下。”
子貞提着過長的裙襬,小跑到門口,中途順勢從衣架上取下趙煜容的外衣。剛剛那陣風,她裡裡外外包了幾層都還冷意頓生。
雖是不方便,但是轉眼也就到了他跟前。因爲心急,還差點絆了一下。“外面冷。”子貞一把把外衣塞到趙煜容手上,後者接過,簡單一個“嗯”字便離開了,轉過身時嘴角又是一抹細緻清雅的弧度。
很多事情,太多心情,子貞都不知。不是她太笨,就是趙煜容瞞得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