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報也

廚房裡,“你和趙煜容是什麼關係?”子貞訝然,側頭看去,蘇檻正安靜擦着她遞過去的盤子,神色專注。要不是他特有的空靈嗓音,子貞怕是會以爲自己幻聽。

蘇檻溫柔笑起,如晚春暖風,“也算是幫妹妹一個忙。”子貞還是有些茫然。

“席間他未有一語,倒是飯後只與你調侃了一句。”看似無意的稍稍提點,子貞便通透了。心中苦澀,嘴角牽笑,“他是我老師。”

“我看着倒比你說的更親近些。”

子貞頗爲無奈地苦笑着,這一刻,突生羨慕,如若她也有個兄長這般事事維護,可真好。

“可以是朋友,可以是親人,但最不可能是你想的那樣。”

“爲什麼?”

“決定權不在我。”最後一個盤子,子貞鬆了一口氣,倒也愣住了。這麼步步追問,竟把她心中所迴避的一徑給逼了出來。原來這就是自己心中所想嗎。

“不好意思。”蘇檻知道自己唐突,好聽的聲音裡有顯而易見的抱歉,低頭恰好對上子貞一雙溫婉的眸。看多了國外金髮碧眼俏女郎的千姿百態,眼前這心平氣和,溫雅大氣的女子,淺淺淡淡地笑着,把傷楚藏在心底,他竟有些心疼。

“你是個好哥哥。”淺笑依舊,星星點點似窗外繁花。

“我怕拂兒胡鬧,她那點孩子心性,你不要放在心上。”都說同齡的孩子男孩比女孩晚熟,可也有例外,譬如蘇檻比蘇拂只大了一分鐘,心智倒是長了十多歲。蘇檻頓了頓,繼續道:“我看趙煜容的心倒是偏你,旁觀者清。”

子貞無聲望了回去,此刻心裡不知是什麼味道,怔怔然。

屋外庭院裡,蘇拂戳中一顆葡萄,調皮地遞到紀裳口邊又拿回,”你說我哥哥會不會迷上了那江南美人吶!他在國外可沒對女孩子這麼殷勤。”

紀裳也擔心起來,“半路殺出個蘇小第,不能讓他壞了事。”說罷,就瞅見蘇檻跟着子貞出來。

“子貞,來,這邊坐。”紀裳說着,卻拉過蘇檻去了另一邊,“你們先聊哈!”

蘇檻皺眉看看某人扒在他中袖上的爪子,不做聲,想不着聲色掙開,不想更緊了。

“蘇小弟,你幹嘛呢!子貞不是你可覬覦的。”紀裳兇惡地威脅,復又滿面和煦春風,“你要是缺女朋友了,姐姐趕明兒就給你挑一個。”

“你以爲挑衣服呢,紀小裳。”鑑於形象問題,蘇檻只在心裡飛了紀裳一記白眼。

“叫姐姐。”在這個問題上,紀裳從來不依不饒,對待蘇拂也是如此。

“我說過,這個是要看心理年齡的。”蘇檻不以爲然。

“你說說,我心裡年齡哪兒比你又小了!”紀裳氣呼呼。

“你可是想用激將法逼得子貞?但你可曾想過,子貞不吃這一套。”

“你怎麼知道子貞不吃這一套,你可是今天才見着她。”

“因性施法,我的確不懂她,難道你自詡摯友也不懂她嗎?”蘇檻不由想扶額,這紀裳倒是一副熱心腸,怎麼就不動腦筋呢!

紀裳一拍腦袋,恍然。她真是笨啊,憑着子貞的性子,本就對趙煜容半躲半閃,現又冒出一個蘇拂,她素來不爭不搶,弄不好還會就此死心,好生祝福蘇拂和趙哥哥,那她闖的禍就大了。

那邊,蘇拂故意纏着子貞給她講趙煜容的事兒,一副小女兒家情懷,看到角落裡紀裳急急忙忙打出一個停止手勢,心下納悶。可是這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啊!

“那怎麼辦?”紀裳一激惱,眼角竟滲出淚來。

蘇檻邪氣一笑,勾起紀裳的手,往屋內走去。

不多久後,兩人又從屋內出來。

“這是蘇檻在倫敦一家古董店帶回來的,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一起玩玩吧!”只見紀裳拿着一八菱狀盒體,盒體通透,卻不似玻璃所致,上附精刻雕花,好一件賞心悅目的玩器!

衆人望過,均不知什麼玩意,紀裳坐下,拿下盒蓋,一根根剔透的箸棒比肩而立,約三十多根,與無暇的盒體輝相交映,端的玲瓏可愛。

紀衣先問,“這是什麼東西,又怎麼玩?”

“琥珀箸。”蘇檻答道。

大家心中疑問稍解,那玻璃似的東西原是琥珀。

子貞笑出聲,“我倒是聽過花箸,是以前那些世家小姐閨閣解悶的玩意兒,隨意抽他一簽,那箸上或是卜詞,或有些小要求,抽到的需照辦。不知這個如何。”趙煜容心中所想亦是相同。

蘇檻拍手,“差不多了,只是這琥珀箸上的字需照着光纔看到,至於上面的字,我也沒一一看完,看過的只覺得刁鑽古怪,沒有些頭腦是幹不成的。”

“刁不刁鑽,玩了才知。我這剛好有羅盤,以此爲始,今天我生日,我先轉,轉到誰就誰抽了。”紀裳也是一副好興致,蘇拂莫名,她哥哥不是一直與紀裳唱反調嗎?

日光溶鬱,大家圍坐一圈,玩了起來。

那羅盤上的指針滴溜溜轉了幾圈,悠悠在紀裳面前頓了下來。小布一樂,”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即刻又捂了自己的嘴,烏黑的眼珠亦是滴溜溜地轉起來,心虛十足。

“沒事兒,就讓我試試。”話間,早已抽了一箸,仰面對光念道,“與原箸主交臂對飲一杯。”

“這不是要喝交杯酒麼!原箸主?是我哥!”蘇拂樂得跺腳,她怎麼就沒想過呢,紀裳當自家嫂子可是再合適不過了。

紀裳悶聲,這還真是搬石砸腳,自作孽啊!

大家笑鬧中,紀裳悶頭喝了那酒,雖不敢擡頭,但偷偷的擡眼一瞥,驚心於蘇檻細密濃長的眼睫。

“我受了罰,那我有權指人了啊,子貞!你來試試。”紀裳收起那一刻的驚心,佯裝鎮定。

這麼一鬧,大家興致頗高。

子貞淺笑嫣然,傾身隨手抽了一簽,往日光下一照,“以小篆擬三字,局左上者就此以魏楷下兩聯。”

左上,衆人的脖子躲躲縮縮,又忍不住看出去,弄清方位確定不是自己方鬆了氣。

“是趙哥哥!”紀裳欣喜,看來蘇檻的話也是值得一信的。

紀衣嘆道,“怕也只有他們二人能做成。”

倒是小布有些不安,她拉拉子貞的衣腳,靠過去耳語,“你會寫小篆嗎?”

子貞眼底不起波瀾,深深看了一眼趙煜容。一旁早就備好筆墨,她沒有提筆,低頭緩緩研磨,待墨水綻開,執筆挑起一彎黑泓,便沒有思索,輕輕幾筆就擱下了。

大家一起湊看,“乂,火,入”,很簡單的三個字,只是三個寫得幾位不規則,上下錯落,左右不一,“火”偏左,“入”偏上,實在看不透,多少有些同情趙煜容來了,這個,倒是怎麼填聯啊?

趙煜容眼色一沉,思慮許久,遲遲不允動筆,大家以爲他被難住了,他卻冷不丁揮墨,大家隨着他的手往下看,白淨的宣紙右落“木瓜,木桃,木李”,左起“瓊琚,瓊瑤,瓊玖”,這更奇怪了,最先緩過神的是紀衣,他忍不住拍拍自家小妹的腦袋,“成了!”又忍不住讚道,“小丫頭,功勞挺大。”

“啊?”紀裳滿頭霧水。

“詩經。”紀衣輕輕提醒。

紀裳搜索枯腸,倒是絕處逢生,真成了,不禁咧嘴笑得無聲。

蘇檻也是一臉明瞭,只有蘇拂和小布二人大眼瞪大眼,不知何意,糊塗看着周圍的人笑意盎然,像有什麼說不得的喜事。

只是當事人怔在當場,子貞清淺玉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之色,臉色一時竟有些慘白,而趙煜容面上卻是寵溺且無奈的笑,悄悄握住身邊人冰涼的素手,一手搭上,合起,把那片冰涼捂在手心。

子貞沒有動作,忡忡於那副字聯,慢慢地,淚盈於睫。

這一刻的感覺,倒不像歡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不是報答,卻是永以爲好。永以爲好……

她從來不敢去想的畫面,她從不敢他奢望他能對她說的話,就這樣,這麼猝不及防,暈染了紙扉,鐫進了心底。

不是有句話,“幸福來得太突然”,其實,當幸福真正突來時,心中滋味,多半不是幸福,是無法言語的茫然,微苦。

這就是子貞現時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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