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祚決心趁勝再戰,重樹周軍士氣,給整個河北戰場士氣低迷的周軍注入一股勝利信心的時候,武懿宗剛剛率領大軍,姍姍地趕到趙州。
武懿宗以婁師德和沙吒忠義兩員老將軍爲先鋒,先行出兵河北,他以後續兵馬集結的速度過於緩慢爲由,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率領先頭部隊抵達河北投入戰鬥之後,料想此時再去已無危險,這才發兵。
趙州先被契丹人攻打過,又被突厥人洗劫過,如今已是滿目倉夷,城中百業一片凋零,尤其是突厥人退卻前坑殺了大批從趙州擄走的少男少女,無數人家痛失子女,悲愴不已。
武懿宗十餘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挺進趙州,趙州百姓看到他們,雖然神色木然,可心中還是有些安慰的。
雖然朝廷大軍來晚了,總比不來好啊。不管經歷了多少痛苦,日子總要過。如今有這樣一支龐大的朝廷兵馬駐紮於此,趙州總算是太平了。
武懿宗身材短小,腰背彎曲,一套明光鎧穿在身上,難顯英武之氣,反而令他更顯醜陋。猥瑣。
趙州府衙的刺史在突厥人破城時已經自盡,許多官員或自盡或被殺,也有逃走的因爲棄城而逃有失職守,不敢再回來。此時等在府衙前的只是一些在前番戰事中藏匿民間倖免於難的小官小吏。
武懿宗身材短小,雖然騎的馬並不高,可是到了府衙前,一扳馬鐙,那條短腿還是無論如何也碰不到地面,武懿宗臉上一紅,忍不住向親兵斥罵道:“蠢材,還不快接本將軍下馬!”
那親兵趕緊走過來。單膝跪地扶住武懿宗,讓他踩着自己的大腿,這才順順當當落了地。
趙州衆官吏急忙趨前相迎,武懿宗矜傲地道:“河北匪患橫行。皇帝陛下心憂河北百姓,是以派本將軍前來剿匪。本將軍今日兵至趙州,只是在此小住兩日,略作休整。隨即還要繼續北上,直搗營州,平定賊寇……”
衆官吏連忙恭維道:“大將軍一路風塵,實在辛苦了。趙州能得大將軍威武之師。再也不愁會受賊寇騷擾。聞聽大將軍到達,趙州上下,喜不自勝。今特備薄酒。爲大將軍洗塵。大將軍,請!”
武懿宗傲然一笑,剛要舉步進府,一名肩插紅旗的軍中小校飛騎而至,滾鞍落馬,單膝跪地,抱拳大叫:“報!大將軍。前方哨騎得到消息,契丹一部約四千餘騎,突然出現在冀州地境,請大將軍定奪!”
武懿宗非常淡定地站住身形,不屑地道:“區區數千敵寇,不過跳樑小醜,在本將軍面前也敢囂張,哼!本將軍兵鋒所指,彈指間便讓他們灰飛煙滅!……嗯,冀州居於何處,距我趙州有多遠?”
未等軍中司馬介紹情形,一個趙州官吏便急忙上前,向武懿宗解釋了一番。
武懿宗本以爲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在前,契丹人根本和他接觸不上,此時一聽冀州距趙州不過兩百里的路程,一日一夜就能趕到,頓時臉色大變,駭然叫道:“區區數千契丹人豈敢襲擾冀州呢?這數千契丹鐵騎之後定有大隊人馬。傳令,速速退兵相州,建立防地!”
武懿宗一聲命令,不只趙州官吏呆住了,就連他本部軍中那些將領都傻了:“只不過是數千契丹騎兵出現,而且還在冀州呢,這位剛剛進了趙州的武大將軍就要率領十餘萬大軍從河北退到河南去了?”
右豹韜衛將軍何迦密作爲副元帥,不安地勸道:“大將軍,敵騎不過數千人,我們有十餘萬大軍,就算用人壓也把他們壓死了,末將以爲這支契丹騎兵應該是還不知道我們大軍趕到的消息,纔敢騷擾冀州。我們應當速派一路兵馬前往冀州,趁其不備,將其剿滅!”
武懿宗怒道:“糊塗!曹仁師、王孝傑,就是似你一般狂妄,才接連大敗,損失慘重,
致使朝廷顏面盡失!本將軍用兵素來穩健,講究的就是步步爲營,豈能再蹈他們的覆轍!”
何迦密道:“那……那咱們就駐紮在趙州便是了,如果契丹兵馬來襲,咱們這麼多兵馬也足以抵擋!”
武懿宗道:“趙州被契丹、突厥連番攻打,城池早已破爛不堪,不是善守之地!”
行軍司馬張元一挺着碩大的肚皮,上前建議道:“大將軍坐擁十餘萬大軍,豈有聽聞賊軍數千之衆出沒,便望風而逃的道理。賊軍沒有輜重,全靠劫掠爲生,若我軍堅壁清野,賊軍勢衆十倍,也會知難而退,趙州自然不會陷入久困之局,待敵軍退卻時,我軍再揮師追趕,可獲大勝。”
張元一那一句“望風而逃”刺得武懿宗臉上一紅,怒喝道:“若是中了敵軍奸計,葬送了本部十萬大軍,這個損失,你張元一承擔得起嗎?‘逆流蛤蟆’,休得在本將軍面前聒噪,傳我將令,立即移師相州佈防,違令者,斬!”
張元一其貌不揚,肚子肥大,雙腿又粗又短,脖子上的肥肉多得看不到脖子,而且一雙眼睛往外凸着,看起來就像一隻正溯流而上的大蛤蟆,是以得了這麼一個綽號。武懿宗氣惱之下,也不管這是在軍中,直接呼了他的外號,隨即拂袖而去。
武懿宗急急走出府門,又叫那親兵墊着他爬上馬背,一溜煙兒去了,留下趙州府一衆官吏和武懿宗手下衆多將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
“這……這這……”
張元一氣得渾身發抖,忍不住仰天一聲悲笑,吟道:“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蹁。去賊七百里,隈牆獨自戰。忽然逢著賊,騎豬正南竄。”
張元一是個口不饒人的性子,對方雖是武氏王爺、一方大將,激憤之下也忍不住做了首打油詩諷刺。
他的意思是說:你手裡拿的是長弓,射出的卻是近箭,川馬雖然矮小,你也要找個臺階才能騎上去。敵軍已經遠去七百里之遙。你卻繞着城牆自己跟自己裝模作樣地戰鬥。一旦真遇到敵軍,你騎着豬就往南逃了。
都統羅九納悶地問道:“爲何是騎豬而不騎馬?”
張元一冷笑道:“一聽敵軍到了,嚇得屎尿橫流,夾着豕(諧音屎)就逃了。哪還顧得上騎馬?”
衆將領一聽,忍不住鬨堂大笑。何迦密雖也惱恨武懿宗無能,卻也不能任由他們當着自己的面如此羞辱主帥,便沉着臉道:“住嘴!如此談笑。成何體統!”
羅九問道:“何將軍,咱們怎麼辦?”
何迦密道:“還能怎麼辦?軍令如山,誰敢不從?走了!”
何迦密怒氣衝衝地走出去,躍上戰馬便追着武懿宗去了。衆將領長吁短嘆一番,也跟着走了出去,只留下趙州府那些官吏站在那兒。眼看着“騎豬將軍”一走了之。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神情。
武懿宗一開始只是畏戰找些遁詞,說他懷疑契丹數千鐵騎只是先鋒,後面還有大軍相隨。等他真正開始撤退的時候,反而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了。
武懿宗想起曹仁師的全軍覆沒,王孝傑的陣亡當場,不由得一陣心驚肉跳:“契丹主力怎麼會出現在冀州了呢,莫非……婁師德和沙吒忠義也完了?這樣的話。契丹人一旦殺到,我命休矣!”
這樣一想,武懿宗登時變色,突然勒住戰馬道:“來人!”
何迦密和張元一等人正垂頭喪氣地跟在他的身後,突然見他勒馬停住,不由精神一振,只道這位騎豬大將軍決心一戰了,卻聽武懿宗喝道:“大軍行進怎麼這般緩慢?一旦敵軍殺到,我們豈有生路!傳令,拋棄一切輜重,全速行軍,趕往相州!”
武則天收到李多祚大勝的消息後,欣喜若狂。
李多祚全殲了平家坳的三千守軍,燒燬了他們的糧草,殲滅了契丹伏兵近六千人,又立即移師馬城,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大敗攻城敵軍,打得他們落荒而逃。
這是一連派出四路大軍,兵進河北後取得的第一場大勝,武則天自然開心無比。
更重要的是,李多祚破壞了契丹人的戰略計劃,這個意義比消滅十萬大軍更重要,武則天立即通令嘉獎,並下令武攸宜交出兵權,暫由李多祚節制。她算是看透了,自己這個侄子,根本不是帶兵打仗的料。
喜氣未消,她又收到了趙州官吏的彈劾奏章,彈劾武懿宗不戰而逃,不但逃了,還把大量的糧秣棄置於途,結果被被第二日才殺到的數千契丹人一路撿獲獲了大量物資,而趙州也再度失守,因爲朝廷十餘萬大軍棄城而逃,已經傷透了趙州軍民的心,沒有人守城了,他們爲何而戰?何必作戰?
契丹數千騎兵殺到的時候,城中殘餘力量和無數百姓都紛紛出城、各奔前程去了。這封彈劾奏章是決心與城偕亡的趙州官吏寫下的一封血書!
武則天看了這封奏章,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過了許久,淚水沿着眼角輕輕地流下來……
上官婉兒擔心地道:“聖人?”
武則天難過地道:“承嗣病了,三思也‘病’了,攸宜閉城不戰,懿宗望風而逃,扶不起的阿斗!全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啊!朕……真的很想扶持武氏,朕……真的很想武周傳承、萬代千秋!可是……”
武則天的嘴脣顫抖着,許久才平靜下來,脣角逸出一絲自嘲的苦笑,用有些空洞的聲音呢喃道:“或許,朕……真的應該還政於李氏了。朕……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