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后見上官婉兒定定地看着她,不禁問道:“有何不妥嗎?”
“娘娘,這樣不可行!”
幾乎是一剎那的功夫,在女帝武則天身邊磨鍊了近三十年的上官婉兒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用斷然的語氣否決了韋氏的決定。
立儲君這一點根本無可爭議,貶謫到嶺南的譙王李重福也好,尚未成年的皇四子李重茂也好,兩人都是庶子,而且連庶長子都不是,如今朝堂上又是韋黨一手庶天,即便不按照韋后的決定辦,廷議的結果也一定符合韋后的意思,也就是說,新的皇帝一定是李重茂。
關鍵之所在是確立儲君後的安排,儲君只是個過渡,第二天就得登基,新皇尚未成年,登基之後需要有人輔國、有人預政,韋后把這個權利攬到了手中,李唐宗室卻被排除在外了。
這樣一來,這道先皇李顯的“遺詔”將從法理上確認韋后專權的合法性,儘管相王一黨依舊可以發動政變奪回權力,可他們無論怎麼做,都將失去大義名份。
不要小看大義名份,一個國家不能不講法理,不能不講大義名份,尤其是一個以儒教思想爲國家主流價值觀的國度,不合禮教法理,將會爲你帶來無法想象的困難。
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想法設法地干涉史官,編造出太子李建成試圖殺掉他的諸多證據爲自己漂白。
政變成功後,他不肯立即登基,而是以太子身份和被他幽禁的老子假惺惺地演了幾個月父慈子孝的好戲,就是由於這個原因,他需要大義名份。
即便是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也不敢在這一點上讓自己留下遭人詬病的污點,何況是李顯,神龍政變後李顯不惜給予武則天那麼高的待遇,甚至讓她保留皇帝稱號,只求得到她的一張禪位詔書。原因依舊在此。
李顯當時已大權在握,而且他本就是李唐的太子,曾經也做過皇帝,就算武則天不肯頒佈禪位詔書,他就無法登基嗎?可他依舊希望“名正言順。”
婉兒如果幫韋后炮製出這樣一道詔書,將爲相王一派奪回政權制造一道巨大的障礙。即便政變成功,李旦也要爲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而大費周章。
而上官婉兒也將因此被打上韋黨的烙印,即便別人知道她是迫不得已,也不會因此原諒她。政治不會看你有沒有苦衷,你做了什麼,給你的定性就只能是什麼。
婉兒當然不肯寫下這樣一張對她來說形同“投名狀”的傳位詔書。她定了定神,努力保持着平靜,不讓韋后看出她的神情有所異樣。
婉兒扮出一副爲了韋后殫精竭慮的模樣,輕輕顰着眉心,沉吟地道:“娘娘,如今唯有立皇四子重茂爲儲君了,婉兒對此並無意見。不過娘娘攝政嘛……”
韋后的目光陡然一厲。沉聲道:“怎麼?”
婉兒好像沒有看到韋后威脅的目光,坦然答道:“婉兒以爲,此舉不妥!皇四子雖未成年,卻也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今年已經十五歲,再有三年就可以親政。
皇四子如今這個年齡,已經足以對一些國家大事做出清楚的判斷,所以依照規矩,有大臣輔政即可,娘娘若以皇太后的身份攝政。恐會引起天下人猜忌。”
韋后拂然道:“這江山是我們家的,皇帝大行,身爲皇后,哀家有責任替他看好家業。就算普天下人都猜忌哀家又能如何,儲君年幼。一旦出了什麼變故,哀家於九泉之下有何臉面去見先帝。”
婉兒柔聲道:“娘娘所慮甚是,婉兒並非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不過,先帝是暴卒,自古以來,但凡君主暴卒,總有好事者傳出諸多謠言。
如果皇后執意懾政,可以預料,民間一定有對皇后不利的傳言了。如果我們既能讓娘娘掌理國政,又叫天下人無話可說,豈不兩全齊美?”
韋后轉怒爲喜道:“哀家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快說。”
婉兒道:“娘娘,你看這樣如何,婉兒爲先帝擬一道遺詔,立皇四子重茂爲天子,娘娘您則臨朝聽政……”
韋后一聽剛要發作,婉兒已搶着道:“娘娘,雖說是聽政,可天子年少,兼且至孝。朝中又有宗楚客、崔湜、鄭愔、韋溫、韋安石、韋巨源等各位宰相,對娘娘忠心耿耿,這個家不還是娘娘您說了算嗎?娘娘您只是不要攝政這個名頭,天下間誰也無法非議娘娘專權,同時又能達成娘娘爲先帝看守家園的初衷,何樂而不爲呢?”
韋后可沒有婉兒那般精明的政治頭腦,在她想來,只要實權在握,是否名正言順就無所謂了,一個是虛名而已,爲了一個虛名而置自己於不利的輿論風潮,殊爲不智。
想到這裡,韋后點點頭,卻沒有說話。婉兒一直在悄然觀察着她的神色,見此情景心中暗喜,趁熱打鐵地又道:“婉兒以爲,遺詔上還應提及由相王輔政。”
韋后一聽這話,猶如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勃然變色,厲聲喝:“不行!絕不可以!上官婉兒,你是何居心,難道你有不軌之心嗎?”
殿上就有武士侍立,韋后厲聲一喝,幾個武士立即把殺氣騰騰的眼睛看向婉兒,婉兒急道:“娘娘,就算讓相王輔政,今日之朝堂,難道還有他說話的餘地嗎?”
“那也不成!”
韋后悻悻地道:“相王倚功自傲,與張柬之等人狼狽爲奸,覬覦大位,如果不是先帝念及手足之情,早就治他的死罪了。如今好不容易纔讓他交出兵權滾出朝堂,你要哀家再把他請回來?”
婉兒懇切地道:“娘娘,婉兒建議把相王請回朝堂,以安國相王的身份輔政,不是爲了相王,而是爲了娘娘您吶。您想,武后稱帝,大肆屠戮李唐宗室、忠臣,掀起一場多大的腥風血雨?
如今天子年少,朝中重臣皆爲韋氏外戚,娘娘您又要垂簾預政,天下人會怎麼想呢?他們是絕不會允許再出現第二個則天皇帝的,一旦有封疆大吏或者宗室子弟以此爲藉口謀反……”
韋后在政治方面着實缺乏見識,她認真地想了一陣兒,覺得婉兒所言也有她的道理。韋氏一族崛起時日尚短,如果她表現的太急迫,恐怕會有人趁機作亂。
當年徐敬業揚州起兵反武,那時候武則天還沒稱帝呢,她以皇后身份治理天下多年,又以皇太后身份迫使她那傀儡兒皇帝李旦下詔,這才平息了叛亂。
如今這個時候,如果某位封疆大吏反了,只怕就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了。若是讓相王做個有名無實的輔政王,先安天下之心,再挾幼帝以令諸侯,三年時間,足以把天下各地統兵大將換成韋氏黨人了吧?
想到這裡,韋后終於接納了婉兒的意見,緩緩說道:“那麼……就這麼辦吧,天色將明,百官就要上朝,你速速擬旨,不得延誤!”
清晨的第一縷曦光將長安城沐浴其中時,端門的鼓聲響起來,皇帝駕崩並沒有影響到鐘鼓司的正常運行。宗楚客騎着一匹駿馬,踏着這激昂的鼓聲,飛馳宮城,背襟已然被汗浸透。
李顯是昨夜近三更時駕崩的,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持虎符調兵,叫韋溫調北門禁軍來保護宮城,第二件事就是叫人通知宗楚客、韋巨源兩位府邸離宮城最近的宰相趕去南衙。
神龍政變時相王李旦怒闖南衙,接收兵權的事情韋后記憶猶新,此時自然不能重蹈覆轍,所以她馬上命令宗楚客和韋巨源先行控制南衙禁軍。
宗楚客從睡夢中被人叫醒,一聽皇帝駕崩,也是大驚失色,趕緊爬起,裹了件袍子便跑出府門。等他趕到南衙時已經四更天了,好一番忙碌,直到天色微明這才安排妥當。
在趕往南衙控制禁軍的路上,宗楚客就想好了幾條善後之策,遣人飛騎入宮稟與韋后,韋后對上官婉兒所說的善後事宜,基本上就是宗楚客的條陳。
可宗禁客還是放心不下宮裡,這邊剛一安排妥當,他就立即趕往宮城,緊趕慢趕的,等他趕到宮城時,已然午門大開,文武百官正魚貫入宮,踏着朝陽走上金水橋。
昨夜之事,文武百官們一無所知,直到今晨趕到宮城,他們才駭然發現宮城大軍雲集,戒備森嚴。等午門大開,宮裡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飛騎萬騎,殺氣騰騰。
這些官兒們頓時膽戰心驚,不曉得朝中又出了什麼大事。自從神龍政變以來,政局動盪不安,他們還真不知道一會兒上了金殿,會不會發現皇帝又換了人。
宗楚客本想趕到皇宮後先去面見韋后,問問善後事宜是否處理妥當。可是等他提着袍袂一路狂奔進了太極門,卻見文武百官正走進太極殿,無奈之下,只得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