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楊帆出言拒絕,上官婉兒繃緊的削肩才一下子放鬆下來,直到此時,她才驚覺自己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侍奉女帝身邊十年,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這位女皇帝了,女皇並沒有思考時以指叩桌的習慣,準確地說,是在平常時候她沒有這個習慣的動作,但是當她對一個人心存殺意的時候就不然了。
方纔這句話,只是女皇的一個考驗,一個可以令人上天也可以令人入地的考驗。楊帆的答覆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殺身大禍,幸好……他終於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長史這個官兒,在各級官府裡都有,在文官衙門和武官衙門裡也都有,其功能就相當於後世的秘書長。同樣是長史,不同級別官衙裡的長史,官職級別便大不一樣,從三品到七品都有。
太平公主享受的是親王的待遇,親王府的長史是從四品上,所以太平公主府長史也是從四品上,楊帆現在是羽林郎將,級別是正五品上,如果他願意做這個長史,那就等於一下子連升四級。
或許有人覺得公主府長史不及羽林郎將權力大,其實這也不然,在唐代,許多位高權重的政要,當初都曾經當過長史,這個官兒實際上是一個跳板,而且是非常鍛鍊人的跳板,他是這個一衙主官的佐官,他不但管理各種細務,而且能夠參與主官的各種決斷。
所以,在這個職位上鍛鍊幾年,只要表現還算不錯,一般都能得到一個更重要的職位。而且身爲長史,同主官都會建立比較良好的關係,這就等於給自己今後的仕途找到了一個強力的靠山。
反之,武將固然有兵權在手,可是除非身處亂世,擁兵在手的武將還真不如文官權力大,治理天下的時候,武將就只能“養兵千日”了,所以不提連升四級這個事實,僅僅從權力上來說,長史也比軍中一郎將大得多。
至於楊帆本是武將,卻到公主府做一個文官長史,這一點在唐代也不是問題。唐代的文官和武將不像宋明時候一樣涇渭分明,那時候文官可以做武將,武將也可以做文官,這是很常見的事,並不算跨系統任職,所以武則天的考慮,並不算突兀。
但是,太平公主府長史這個官職,誰都能做,唯獨楊帆做不得!
原因不言自明。
武則天當日雖然因爲楊帆和女兒的關係,特意走了一趟御史臺,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可以容忍女兒肆無忌憚,更不能容忍楊帆恃寵而驕。可是這件事,哪怕全天下人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方便跟女兒挑明瞭說,因爲她這個母親在這方面做的並不稱職。
讓楊帆去太平公主府做長史?那豈不意味着,她不但默許女兒蓄養面首,而且在爲女兒製造便利麼?僅僅是女兒的皇家公主身份,她就不能容許這種醜聞的發生,更何況,她女兒的駙馬是她的侄子,如果她這麼做,是對自己武氏家族的一種莫大羞辱。
所以,她提出楊帆任太平公主府長史一職,只是一個測試,測試楊帆懂不懂得進退。她可以容忍女兒以前同楊帆的關係,畢竟在強迫女兒下嫁武攸暨這一點上,她有些愧對自己的愛女。
如果這件事沒有鬧得滿城風雨,她甚至可以默許女兒繼續和楊帆交往,以此作爲對女兒的一種補償。可是如今不同了,外面沸沸揚揚的傳聞甚囂塵上,她怎麼繼續裝聾作啞?她作爲皇帝,不能連一塊遮羞布都不要了。
如果楊帆不知進退,在此事已經曝光的情況下,難保他和太平今後張揚跋扈,不知掩飾。武則天可不希望高陽公主的醜聞再於本朝發生一次,如果楊帆得寸進尺,色令智昏,對她的任命欣然應允,那麼她寧可讓女兒再傷心一次,也一次要誅殺楊帆。
幸好,楊帆的答覆讓她很滿意。如果楊帆迷美色,貪富貴、倚豪門,那麼她就要楊帆的命。反之,這個人就一定要重用了!當然,作爲代價,楊帆得跟太平劃清關係,這一點她就不用挑明瞭,相信楊帆在作出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
武則天坐直身子,端起酒杯來又抿了口酒,讓那甜美的米酒緩緩沁進脾胃,眉梢微微一揚,說道:“既如此,那麼你就去刑部做個司刑郎中吧。同樣是正五品上的官職,平調一下,朕……也不算虧待了你!”
楊帆又是一怔,女皇帝的思路總是天馬行空,叫人捉摸不定。打破他的頭他也想不通,自己這個羽林郎將怎麼就成了刑部郎中。刑部郎中?那可是刑部的三把手,如今刑部尚書一職空缺,所以刑部郎中就是刑部實際上的二把手。
這個刑部郎中不就是當初那楊明笙所任的官職麼?這個官職雖然不如長史級別高,可要說到權力……那又比長史大上數倍啊!楊帆心中震驚不已,不過眼下可沒有時間讓他多作思考,只略一躊躇,楊帆便鄭重地長揖下去,沉聲道:“臣遵旨!”
武則天點了點頭,道:“你去羽林衛交接一下,同袍澤們說一聲,一會兒去史館婉兒那裡,朕還有些事,婉兒會交待於你!”
“遵旨!”
楊帆強抑驚喜,飛快地瞟了上官婉兒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武則天看着他的背影,眸中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
楊帆是在她的大周朝建立之初,由她一手提拔起來的,楊帆是白衣出身,與世家大族或李唐遺臣都沒有關係,這一點是她可以倚爲心腹的最關鍵一點。周興、來俊臣、索元禮能得到她毫不猶疑的信任與支持,都是因爲這一點。
別人是英雄莫問出身,而武則天是英雄必問出身。
李唐遺臣或者世家大族子弟,縱然有經天緯地之材,她可以重用,但是一定會有所防備,對白身出身的市井匹夫,她則近乎於無條件的信任。但是周興和來俊臣之流一再出事,使她不得不認真反思自己擇選親信的標準了。
從庶族中培植最重要的親信,這個條件她不會改變,現在不再大興告密之風,她可以直接從民間選擇的餘地不大,就只能從已經做了官的庶族子弟中挑選可以信賴的股肱之臣。
楊帆出身庶族,且是她一手提拔,已經具備了基本條件。另外,他是薛懷義的弟子,武三思一派的人,且與太平公主……,如此種種,就註定了他絕不會背叛自己,因爲他的利益是同武氏捆綁在一起的,所以可以大膽任用。
至於楊帆不曾學過律法,則根本不在她的考慮之內。楊帆不曾學過律法,也總比不識字的侯思止,半吊子的來俊臣強吧。很多東西,可以上任了再學,重要的是,他的出身沒有可以擔心的地方,他的能力也勿庸質疑,這樣的人才可以擔當自己的耳目。
在周興和來俊臣相繼垮臺之後,武則天決心培養一個新的耳目了!
楊帆來到羽林衛交接差使,黃旭昶、張溪桐等曾與他在西域共過患難的人都趕來相送。很快,野呼利和魏勇聞訊也趕了來,楊帆雖然調離了軍職,而且是平調到刑部,但是論起職權來,刑部郎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呼風喚雨,監控百官,則遠遠不是一個郎將可以比擬的了。
所以楊帆雖然是平調,卻無異於高升,黃旭昶、張溪桐等人都是滿面興奮,紛紛道喜,說他是大難不死,後福無窮,等野呼利和魏勇等人趕來後,也都爲之高興不已。
軍中好友七嘴八舌,紛紛要楊帆請客吃酒,楊帆笑應一下,與他們約定在“醉仙樓”歡聚。因爲楊帆這些朋友都是軍伍中人,大多有職司在身,要想離開有些人就要與他人調換一下輪值的時間,所以這聚會之日不能即刻決定,就約在了五天之後。
楊帆與他們小聚片刻後,說明皇帝那兒還有交待,便即告辭,離開玄武門,往史館趕去。
楊帆到了史館,剛剛拐到上官婉兒住處,就見女官符清清捧了一卷行本進行,忙站住腳步,施禮道:“清清姐姐,上官待制可回來了麼?”
符清清抿嘴一笑,嫣然道:“哎喲,楊郎將……,啊!不對,現在該稱你楊郎中,清清只是宮中小小一女官,可當不起你稱一聲姐姐。上官待制已經回來了呢,請楊郎中稍候片刻,清清去通稟一聲。”
楊帆一笑,拱揖道:“有勞姐姐!”
符清清雖是上官婉兒身邊最親近的女官,卻也不知道楊帆與上官婉兒的關係,不過自從上次奉上官婉兒之命脅迫金吾衛官兵爲楊帆作證後,再加上宮外傳來的流言,她已經認定楊帆是太平公主的男人了,而上官婉兒既然連這樣的事情都肯幫忙,顯然與公主交情甚篤,她對楊帆自然也就格外客氣起來。
符清清蠻腰款擺,嫋嫋娜娜地進去了,上官婉兒坐在几案前,手中拈着一枝狼毫,託着香腮百無聊賴地正在紙上塗塗抹抹,這一勾那一畫,點點抹抹本是隨意塗鴉,誰知沒有幾筆,楊帆形神兼備的模樣便出現在她筆下
婉兒驚覺時,一副栩栩如生的肖像已經成形,婉兒大爲惱火,提筆就想抹去,可是那筆尖堪堪擦到“楊帆”的臉上,卻陡然停了下來。郎君正含情帶笑地望着她,這一筆如何點得下去?
就在這時,符清清輕輕叩門三記,翩然走了進來,向她欠身道:“待制,新任刑部司刑郎中楊帆求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