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庫的隊正向他的幾個人悄悄遞了個眼色,神情間大有古怪。
其實這批東西剛一運到,他們就發現有問題了,這些破爛貨兒怕是軍器監的庫底子,有些東西看制式和鏽痕,怕是高祖武德年間的兵器了,這都能拿出來用?分明是有人想給這位千騎中郎將小鞋穿啊。
不過他們只是守庫兵丁,做到自己的本份就好,上邊這些大人物之間有什麼齬齟之事和他們全不相干,此時此刻,他們還是裝瘋賣傻比較好。
“中郎將,這副皮甲是爛的!”
“這刀鏽蝕的……,屬下只要腕力一振,怕是就要斷了!”
“這是什麼戎帳?破破爛爛,既不擋風、也不避雨,有個鳥用!”
“這弓……,我艹!”
任威提起一張弓,試了試弓弦,結果只一拉,“嘣!”地一聲那弓弦就斷了,虧得他反應快,及時歪了歪頭,要不然那繃斷的弓弦就要彈到他的眼睛上,以後怕不要成了一個獨眼龍。
“這短矛……”
“不必再試了!”
楊帆一聲沉喝,聲音在庫房中如同悶雷一般,震得衆人都是耳鼓一鳴,所有人都馬上噤聲,人人都知道,這位千騎將此刻是真的怒了。
武庫中頓時靜下來,只有楊帆粗重的呼吸聲。
楊帆背對着衆人,衝着武庫一角,只能看到他的肩背隨着呼吸輕輕地起伏,好象有一隻猛蓋正蓄勢以待,隨時迅猛撲出。擇人而噬。
但是,蓄勢良久,那頭藏在楊帆心中的猛獸卻偃伏起來了,他的呼吸變得緩慢悠長起來。過了很久,楊帆才緩緩轉過身來,燈還提在他的手裡,他的神情不喜不怒。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神色。
楊帆淡淡地問道:“軍器監交付武器時,可曾說過什麼?”
那隊正趕緊上前一步,道:“是!軍器監的人說,現在庫存的軍器甲仗並不多,不過‘千騎’乃戍衛皇宮的武裝,軍器監不敢怠慢。臨川王吩咐下來,多方籌措,才置齊了‘千騎’所需,馬上就送過來了。”
楊帆目芒微微一縮:“臨川王。這是拿武嗣忠來壓我了。可是……武氏天下呀……”
楊帆眸光閃爍了一下。平靜地道:“知道了。軍器監如此照顧,楊某感激不盡。只是臨川王掌軍器監,地位崇高。楊某隻是區區一箇中郎將,身份天淵之別。不能親往致謝,實在遺憾。”
楊帆的反應大出那隊正預料,在他想來,楊帆縱然沒有膽量去質問武嗣忠,至少也該在自己的部下面前表示一下心中的憤恨吧,就算他當着自己的面咒罵武嗣忠幾句,再傳到臨川王耳中,臨川王十有八九也會裝聾作啞,又不是當面罵的,還能找上門來不成,這個將軍怎麼這般慫包?
那隊正怔了一怔,訕訕地道:“是……是……”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應答纔好了。
楊帆又是微微一笑,道:“關好庫房,好生保管武器,兵員已足,不日本將軍就要練兵了。”說完便舉步向外走去。
那隊正連忙答應,跟在楊帆背後,怯怯地道:“兵器甲仗尚未刻上使用人的名字,將軍您看,幾時分批遣人來進行登記鐫刻呀?”
楊帆隨口打個哈哈,舉步走出去了,居然根本沒理他這個碴兒,那隊正站在武庫門口,看着楊帆揚長而去的背影,半晌沒琢磨明白他的意思。
一片高坡之上,楊帆負手立在那兒,眺望着遠處的軍營,擊鞠場上,士兵們還在龍騰虎躍地追逐着那枚小小的紅球兒,他們所使用的是百騎帶過來的那些戰馬,輪番借用,過一過騎馬的癮,此時太僕寺還沒有把馬匹送來。
楊帆方纔在武庫中強行抑下憤怒,並不是已經想到了解決的辦法,但是暴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叫人看輕了自己。大概,那些看守武庫的士兵所接受的一項使命,就是彙報自己當時是如何的氣極敗壞吧。
所以他才強抑憤怒離開了武庫,直到此時立於高坡之上,清風拂面,視界高遠,他的心緒才真的慢慢平靜下來。
幾個親兵牽馬站在遠處,許良慢慢走到他的身邊,楊帆喟然道:“欲謀大事,舉步維艱!”
許良微笑道:“但凡大事,從來就沒有一帆風順的,許某雖是武人,但職在機要,這些年來耳濡目染,倒也着實見過許多事情。能讓武家的人用這般隱晦的手段來對付的人,已經足見本領了。”
齊膝深的野草被風吹着,不時地拂打在他們的袍袂上。楊帆沒有理會這句安慰,思索良久,喃喃自語道:“事情究竟出在哪兒呢?不搞清楚這個問題,他們爲何一再與我爲難,怕是永遠也思之不透了。”
許良道:“將軍可否把事情說與末將,一併參詳?”
自房州以來,一路並肩作戰,楊帆已然把他視爲心腹,況且此事也確實沒什麼好隱瞞的,楊帆便把前因後果對他說了一遍,只不過,楊帆依舊不知道長街擁吻事件已傳遍洛陽,更不知道武崇訓妒火中燒,這件事他自然不會提起。
許良聽了也是毫無頭緒,不禁皺起眉頭,道:“以樑王身份,若非誠心結交將軍,根本不必請將軍赴宴。”
楊帆輕輕頷首,許良又道:“而武懿宗呢,武家有資格爭奪皇位的,只有樑王和魏王,無論如何輪不到他,既然樑王已然諒解將軍,且有心結交,武懿宗根本沒必要繼續強出頭,非要折辱將軍,除非……他另奉有魏王的吩咐?”
楊帆心中一動,仔細想想,又搖頭道:“不可能!若是武三思,沒準還真會爲了泄憤而做些什麼,武承嗣一向長於謀算,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打壓我對他並無任何幫助,就算我做不成這千騎將,他的人還是沒有機會。
再說,武懿宗本身就是武家的人,且手握重兵,他若想站在誰一邊大可光明正大,沒有必要如此藏頭遮尾又或者一腳踏兩船,即便他投錯了人,另一方當了皇帝,一樣要招攬重用他。”
許良蹙起眉頭道:“如此說來,問題還是出在臨川王自己身上,那他這麼做,究竟是因爲什麼?”
楊帆搖搖頭,思索良久,脣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你還記得當初從房州還京路上,咱們發現藏有內奸,卻無法查出他是誰時,所用的手段麼?”
許良道:“怎麼?”這件事他當然清楚,但是想不通和眼下這件事有何相通之處。
楊帆道:“想不通的便擱在一邊,沒有必要非得按照對方給咱們劃定的這條路去走!我總不能上門去問,他武懿宗究竟爲何對我不滿吧?既然如此,就按咱們自己的法子做,只要解決了這個問題不就行了?”
許良神色一動:“將軍有主意了?”
楊帆道:“略的心得,不過……還需一位貴人從中相助。”
楊帆說着,心中已急急閃念,究竟何人能在御前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且能幫助自己的。眼下武懿宗心意不明,樑王武三思這條線暫時不可用;廬陵王這條線眼下用不了,那是未來纔有大用的。
婉兒不消說,自然會全力幫助自己,只是她身在內宮,向來只管文事,忽然插手軍伍之事,似乎不妥,武則天還沒糊塗到那個份兒上。算來算去,只有太平公主出面最爲合適,而且她和自己的私情皇帝都知道了,便知道她是爲自己出頭也不會有別的想法……
楊帆眼下還沒有實力同武氏家族抗衡,他需要借勢,而且能壓下來自武氏家族刁難的,只有武則天,他要借武則天的勢,可這就需要一箇中間人爲他牽線搭橋,思來想去,從自己掌握的各路人脈中選擇了一番,楊帆把這個中間人選定在了太平公主身上。
說起來,自打回京他就成了多方矚目的人物,緊接着他又組建“千騎”,各方大佬爲了避嫌都不與他接觸,他和太平可有日子沒見了呢,倒是該和她再見見面了。
楊帆剛想到這裡,忽然有人策馬而來,楊帆的親兵上前攔住,雙方問答幾句,任威便走過來,對楊帆道:“將軍,軍中來報,太僕寺來人了。”
“哦?”
楊帆眉鋒一挑,太僕寺也依約派人來了,只希望太僕寺選送的馬匹不要再出差錯纔好。楊帆馬上道:“走,咱們去看看!”
楊帆與許良等人上了戰馬,隨那報信的軍卒飛騎趕去,直奔千騎營的馬廊。
千騎營在宮中戍衛時是步卒,但是千騎營的每一名士兵都要會騎馬、擁有馬,馬戰步戰俱要精通,因此千騎營早就擴建出了足以營納千匹戰馬的馬廊,因爲馬廊周圍堆放有大批馬草,爲了防火,它也設置在偏離大營的地方。
如果馬廊一下子千馬畢集,那是何等壯觀的景像,可是楊帆策馬趕到,先就看見馬廊中依舊空空,仍是原屬百騎的一些戰馬拴在那兒,心中便已暗暗生疑,繞過幾排馬廊,纔看見見前邊有數十匹馬,還站着一些身着太僕寺官服的人。
楊帆一行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馬,楊帆先看了看那些馬,縱然是他這不會相馬的人,也看得出那些馬老的老、小的小,不但雄駿魁偉談不上,而且俱是老馬幼馬,根本不堪騎戰,楊帆心中登時一沉:“武家的手究竟伸的有多長,難道太僕寺也在他們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