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與小蠻小聚片刻,吃了幾盞茶,擔心誤了回營的時間,便要起身告辭,小蠻把他送到店門口,忽然又喚了一聲:“郎君……”
楊帆站住腳步,回身問道:“還有什麼事?”
一見楊帆回頭望來,小蠻忽然情怯,到口的話又咽了下去,略一遲疑,轉而問道:“沒……,郎君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楊帆略一思索,說道:“這一遭風波不比尋常,不過十天半月的,大局總能定下來了,到時就不會這麼緊張了。”
“嗯!那麼,奴安心等郎君回來就是!”
小蠻看到楊帆兩鬢微微有些汗漬,忙自腰間抽出汗巾,輕輕替他拭去汗水。楊帆對她如此溫柔的舉動微微有些意外,他站着不動,任由小蠻替他拭去兩鬢的汗水,因爲她溫柔體貼的動作,眸中也漾起一抹溫柔。
小蠻輕輕替他拭着汗,想到他冒着酷暑匆匆趕來,只爲見自己一面,報一個平安,心中更覺熨貼,便柔聲道:“郎君在外,可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時當酷暑,一日三餐,尤其要注意。”
“嗯!”楊帆點點頭,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一有機會,我就會回家來看看,你也不要過於操勞,店裡有掌櫃的打理呢,你覺得乏的時候,就在府裡歇息,覺得悶了,可以去遊玩散心。娘子,我……我走了……”
一時間,楊帆竟也有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他感覺得到,小蠻對他的依賴或者說是依戀,已經越來越重了,這當然是個好現象。只是此時此刻卻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楊帆深深地望了小蠻一眼,轉身行去。
小蠻站在店門口,直到楊帆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這纔回到店裡。
楊帆帶回來的那兩隻貓兒,果然是“長面羅漢”性情最爲溫和,它被人抱來抱去也不掙扎。完全就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那夥計似乎也發覺了這一點,試着把它放在地上。它也不逃,只是懶洋洋地往那兒一趴,一黃一藍兩隻眼珠半眯半睜地瞄着它的女主人,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
另一隻叫“千文錢”的狸貓可就不同了,它身子蜷曲着,四肢亂掙,看那樣子只要一得着機會就會逃走,那夥計不敢放它自由,便把它牢牢抱在懷裡。
小蠻回到店裡,瞧那兩隻貓兒。“長面羅漢”大頭短身,古里古怪的,細一比較,還是那隻“千文錢”看着可愛,這倒不出楊帆所料。他家裡的這位小財迷,天生就對錢有好感,那“千文錢”一身的金錢紋,她不喜歡纔怪。
“哎喲!”那貓兒挺兇的,掙扎不得,竟然使勁撓了夥計一把。在他掌背上撓出幾道血痕。小蠻微微一笑,說道:“這隻狸奴野性未盡呢,不過瞧着可實在可愛,來,把它給我吧!”
小蠻一手搭在貓頸下,一手靠着貓臀,巧妙地一抓,把它抱進了自己懷裡,那貓兒使勁掙扎幾下不得逃脫,忽覺身子倚處綿綿彈彈、柔柔軟軟,還有一股清香淡淡,躺在這兒非常舒服,便也不再思量逃脫,兩隻貓眼一眯,就溫馴地趴在了小蠻的懷裡。
小蠻那如玉酥胸,這一輩子還不曾叫人捱過,這隻狸貓卻成了第一個有此豔福的。
楊帆與小蠻兩夫妻店中小聚時,那掌櫃的很識趣,早就避到了一邊兒,直到此時才走回來,笑微微地道:“東主對大娘子當真是疼愛的很啊。”
小蠻撫着那貓兒柔滑的毛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哪有啊,祈掌櫃的胡亂誇他。”
祈掌櫃的搖頭道:“老夫可不是恭維東主。男人主外,養家立戶,女人嘛,只有在家倚門等候的份兒,男人回來也就回來了,不回來那也是理直氣壯的,對家裡如此上心的可着實不多。尤其像東主這般細心體貼的更是少見,大娘子當真好福氣呢。”
“是麼?”
小蠻癡癡地想了一下,眼神有些迷離,她把臉兒輕輕貼到貓咪身上,溫柔地摩挲了幾下,嘴角輕輕逸出一抹甜蜜的笑意。
那撫琴的女子瞟了她一眼,眼中忽然露出一絲促狹,她把纖纖十指一按,靜了琴音,起勢再撥,便換了一首曲子,檀口輕啓,竟然唱起歌來,洞簫般磁性圓潤的聲音頓時從博古齋中響起:“文彩雙鴛鴦,裁爲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小蠻雖不擅詩詞歌賦,卻也聽得出她歌中調侃的意思,不禁嬌嗔地瞪她一眼,笑的卻是更加甜蜜了。原來,被一個男人放在心尖兒上呵護着,竟是如此幸福、甜蜜呵……推事院大牢裡,受刑不過被迫招認了謀反罪名,還咬出了許多“同黨”的司禮卿裴宣禮,眼見他招出的那些所謂同黨都被關進了大牢,有幾個就與他同一牢房,心中羞愧之極,不敢與他們照面,只是面朝牆壁,口中唸唸有詞,禱唸着《金剛經》。
被他誣告的那些同僚本來憤憤難平,可是一瞧裴宣禮被人折磨的已不成人形,卻也無話可說。御史任植同樣是個信佛的,一看鳳閣舍人盧獻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不禁駭得心驚肉跳,忙也學着裴宣禮,雙手合什,念起經來:“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
“你他孃的,聲音小點兒成麼,你當這裡是佛堂麼?”
一個粗魯的帶着濃重長安醴泉口音的聲音響起,嚇得任植哆嗦了一下,趕緊放輕了聲音。罵人的人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瞪着綁在受刑柱上的人犯喝道:“爾等謀反,事實俱在,還不肯招麼?”
這問案的人是侯思止,原在家鄉賣餅爲生,也是靠告密做了官。因爲他一個字也不認識,武則天原打算封他個掛職的遊擊將軍。領一份俸祿就算了。侯思止這人雖不識字,卻極狡黠,就指着殿前的獬豸獸石像對武則天說:“陛下。這獬豸也不識字,可是它能辨忠奸啊!”
獬豸是傳說中的一種神獸,據說天生一雙神目。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一旦被它發現性情奸邪的人,就會用角把他頂倒,吃下肚去。武則天聞言大悅,覺得此人雖不識字,見識卻是不凡,就給了他一個朝散大夫、左臺侍御史的官職。
侯御史眼見衛遂忠、來子珣因爲問出了叛黨同謀,各自升了一級,眼熱不已。便來急急提審魏元忠,想着撬開他的嘴巴,挖出幾個叛黨來,自己也升個官。
魏元忠多年來一直在司法口兒做官,入獄前是御史右丞。與來俊臣平起平坐,哪裡把這個大字不識的鄉下無賴看在眼裡,他輕蔑地瞟了一眼侯思止,傲然道:“老夫不曾謀反,何罪之有?”
侯思止微微眯起眼睛,威脅道:“魏元忠。你可不要不識擡舉,盧獻、裴宣禮吃過多少苦頭,你可是親眼見到的,你也想嚐嚐那般滋味麼?”
魏元忠冷笑兩聲,睨着他道:“小子,你嚇唬我?老夫執掌刑獄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長安市上賣籠餅呢,就憑你也配威脅老夫?右臺御史可都是老夫的部下,你敢對老夫用刑,但教其中一人知道,捅到陛下面前,就告你個嚴刑逼供。”
侯思止沒想到碰上這麼一個刺球兒,心裡又氣又急,他想動大刑,又怕弄得魏元忠一身傷,真被御史右臺的官員抓住自己把柄,若是這麼把他送回牢房,自己又沒顏面,侯思止想了一想,氣極敗壞地喝道:“來人,把這老匹夫給我倒吊起來!”
魏元忠譏諷道:“這倒掛的滋味兒,老夫可是曾經嘗過的,有一回老夫騎驢回家,偶然不慎翻下驢背,一足掛在鐙上,被那蠢驢拖着走了好久呢,哈哈!哈哈……”
侯思止勃然大怒,喝道:“你這老匹夫,休要囂張,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推事院,不是你的右御史臺!這種地方,認者白司馬,不認吃孟青,從來沒有一人能好端端地出去,你還妄想有人救你麼?”
侯思之說的這兩句話,是洛陽俚語。所謂白司馬,是因爲洛陽有一處地方叫白司馬阪,坊間就以白司馬阪代指“打板子”。而孟青則是朝中一位使棒的武將,當初琅邪王李衝反武的時候,就是死在孟青棒下的。
這兩句話連起來,就是說,我這推事院裡,進來的人就算肯乖乖招供的,都要吃一頓板子,打得他屁股開花;不肯招認的,就要像李衝那樣,被大棒活活打死。你以爲你能跟沒事人兒似的走出去嗎?
魏元忠仰天大笑,說道:“侯思止,你佩服朱紫,親銜天命,身爲國家御史,應該熟悉禮數,知道輕重,懂得規矩。什麼白司馬、吃孟青,這般粗俗俚語,若被同僚知道,不過笑你無知,若是被陛下知道,必然定你個大罪!”
侯思止一聽這話不禁嚇了一跳,這兩句話是他威脅犯人的口頭禪,以前沒少說過。他大字不識,不知道這兩句犯了什麼忌諱,還真被魏元忠唬住了。人家魏元忠是進士出身,掌管御史臺多年,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想到這裡,侯思止狂態頓斂,連忙惴惴不安地問道:“本官這句話……有什麼不妥麼?”
魏元忠冷笑道:“你既求教於老夫,你坐在那裡,老夫卻綁在這裡,這是什麼道理?”
侯思止趕緊起身吩咐道:“來人,快給魏中丞鬆綁!”
兩旁獄吏給魏元忠鬆了綁縛,侯思止畢恭畢敬地道:“中丞,請上座!”
魏元忠揉着手腕,大模大樣地在胡椅上坐了,侯思止立在書案邊上,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呃……,請教中丞,思止方纔所言,哪一句對朝廷有所冒犯啊?”
所謂謀反的重犯坐到了審判席上,審判官反而肅立一旁,像個聽憑吩咐的書辦小吏,兩旁牢中的犯官們見了如此情景,不禁啼笑皆非。又想起自己滿腹經綸,才學出衆,如今竟受制於這樣一個愚昧無知的鄉間無賴,心中不免悲哀。
魏元忠原本只是對侯思止嘲笑譏諷一番,萬沒想到這個侯思止竟然有此反應,把他也弄得驚詫不已,以他的學問,想要忽悠這個大字不識的鄉間流氓自然易如反掌,魏元忠立即天馬行空、雲山霧罩地解說起來。
魏元忠知道侯思止不識字,所以說的淺顯易懂,又舉了許多自己執法過程中遇到過的例子,把侯思止聽得昏頭轉向,侯思止萬沒想到執掌刑獄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規矩和學問,越聽越覺深不可測,敬畏之心油然而起。
魏元忠說了半晌,舔舔嘴脣道:“老夫有些渴了!”
侯思止趕緊對手下人道:“快給中丞倒水,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兒……淨心庵住持禪房,司禮卿裴宣禮的夫人岳氏說着說着,忍不住又哭泣起來:“師太,我夫妻二人一向虔誠向佛,拙夫爲官清廉,從無不法之舉。弟子吃齋唸佛,施粥行善,更是不落人後,怎麼會受此無妄之災呢?”
住持定性師太輕輕嘆了口氣,緩聲道:“有人既富且貴,健康長壽;有人貧困微賤,多病夭逝;有人貧病交迫,而長壽不死;有人位尊多金,卻偏偏短命;這都是各人過去業力的招感,自己做不得主的,
三界衆生有三災八難。苦與難,與生共存。人生固然有樂,樂之因依舊是苦,良朋聚會是樂,酒酣人散是苦;情人相聚是樂,黯然別離是苦。得到時是樂,失去時是苦;滿足時是樂,不滿足時苦。萬法無常,無常就是苦啊……”
天愛奴靜靜地坐在禪房一角,身穿緇衣,頭頂光光,已然是個出家小尼,法號淨蓮。她一身僧衣,秀髮盡去,卻依舊掩不住那出衆的美貌,盤膝坐在那兒,便似一朵冉冉出水的白蓮花,眩人雙目。
嶽夫人與住持的一番話,她似乎一個字也沒有聽到,她在紙上認真地寫下《金剛經》的最後一句話:“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便停下筆來,癡癡想到:“師傅說,非空非有、亦空亦有,有就是無,無就是有,你當它有就有,當它沒有就是沒有,
師傅又說,空與有都是法相,修行不可着了法相,若能不取於相,魔也是佛;若是着相,佛也是魔。我怎麼越聽越覺得虛無縹緲不着邊際呢,難道是我的悟性不夠?二郎,你於我究竟是幻還是真,是我的魔還是我的佛,我該執着還是放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