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耳1
上帝做證,我是一個好姑娘。
我成績優秀,助人爲樂,吃苦耐勞,尊敬長輩。我心甘情願地過着日復一日的日子,每天晚上十點準時睡覺,第二天早上六點按時起牀。我起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看天,那個時候,天總是矇矇亮的,就算是夏天,太陽光也只是稍稍有些露頭。然後,我會坐在窗前讀英語,聲音大而甜美。我的媽媽走過來,給我遞上一杯濃濃的牛奶。我把牛奶呼啦啦喝?掉,繼續讀我的英語。
我的媽媽站在清晨的房間裡充滿愛憐地看着我。
遺憾的是,我是一個有點小小缺點的好姑娘,我的心臟,還有我的左耳。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心臟的手術做過了,很先進的技術,沒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疤痕,所以於我可以忽略不計。但我左耳的聽力始終不好,你如果站在我的左邊跟我說話,我就有可能一點兒也聽不見。
所以,我讀書的時候,總是比別人大聲。
雖然是這樣,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好,在十七歲以前,我是那樣單純地愛着我自己,就像這個世界上很多好心的人,那樣單純地愛着我。
可是,比較老土的是,我在十七歲的某一天,忽然情竇初開了。我始終想不起那一天的天氣,我只是記住了他的臉,在學校的對面,黃昏的街道旁,斜斜靠着欄杆的一個男生,背了洗得發白的大書包。他的臉,是如此的英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嚇得我掉過了頭去,心莫名其妙地狂跳不停。
他叫許弋。
我一度非常痛恨這個名字,因爲後面那個字在電腦上用五筆很難打出來。我練了好多天,纔可以順利地一遍一遍地重複。
白色的屏幕上,全是這個名字,我用紅色,將其打得又大又鮮活。好像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在知道許弋後,我的博客纔有了一點兒真正的含義。
我說的是,知道許弋。
事實就是這樣子,我們並不認識,也沒有機會認識。我只知道他讀高三,快要畢業了,他成績很好,我還知道的就是,有個讀技校的女生正在瘋狂地追他。
我見過那個女生。她的穿着很奇怪。有的時候,我覺得她像一顆植物,特別是她穿着綠裙子站在我們學校門口的那一次,我看到她塗了綠色的眼影,臉上還有一些金色的粉,她拿了一朵黃色的葵花,孤孤單單地站在那裡。
還有一次,她用油彩在自己白色的衣服上寫上了四個大字:我愛許弋。
很多女生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尖聲叫喊。
她成爲我們學校門口的一道風景。
最關鍵的是,最後的最後,許弋居然愛上了她。
他愛上了她。
他在有一天放學後走到她面前,他對她說:我們去看看你喂的貓吧。
女孩呼啦一下跳起來,歡呼着,手臂張開,像個滑翔機一樣地跑了一圈,再到許弋的面前停下。她說:帥哥,我終於相信愛情是可以爭取的哦!呼呼呼,我幸福得要死掉了呀。
那個喜歡把自己的眼睛弄得綠綠的女孩,我後來知道,她叫吧啦。
我終於認識了吧啦,在學校後面的拉麪館。
我後來想,這其實是我一直都在預謀的一件事。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外面在下雨,店裡特別吵。我下了晚自修後覺得很餓,於是我去了拉麪館。她背對着我坐在靠牆的某張桌子上,穿着粉紅色薄對襟毛衣,顯得很醒目。等我走近?後,我發現她叼着555。英國牌子的煙,她吸得好像特別津津有味,有點像有個小妹妹在吃巧克力。店裡的小電視機裡放着無聲的電視劇,在我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電視機。
我在她對面坐下來。
然後她瞟了我一眼。
然後她伸手在我冒着熱氣的碗裡抓了一把香菜扔進自己碗裡。然後她吐掉菸蒂一聲不吭吃起她的面來。我第一次那麼清楚地看到她,她在腦後挽着一個圓圓的髻,瓜子臉,沒有一顆痘痘眼睛也特別大。我覺得她很漂亮。是那種越看越漂亮的漂亮,深藏不露嚇你一跳。她沒有塗綠色的眼影。
我當時在心裡想:難怪許弋……
“你也是天中的?”她看着我胸前的牌子問。
“嗯。”我說。
“哦。”她說,“你認得我?”
我違心地搖了搖頭。
“你們學校的壞孩子都認得我。”她得意地說,然後又笑,一張臉越發精緻。
那次我們吃完了飯,走出麪館的時候,雨越下越大了,雨水一直順沿着水泥砌的屋檐往下滴,我們出不去,只好靠着牆。
我實在忍不住地問她:“你也喜歡吃香菜?”
“不特別喜歡,但是我就是喜歡搶別人的東西。”
我有點驚訝地望着她。她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然後笑得兩眼彎成很好看的月牙,她說:“呵呵,別人的東西纔是好的。小姑娘你會明白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把她的話接下去,只好說:“我不喜歡下雨。”她擡起頭看看天,好像是自言自語了一句:“不會來了。”接着她站起身,飛快衝到雨裡。
我喊住她:“喂!”
她回頭。
我從書包裡拿出一把傘:“淋了雨會感冒的。”
“那你呢?”她問我。
“我家就在旁邊,不要緊的。”
“謝謝你噢。”她接下傘,跑開一段路又突然停下,轉過頭對我說:“我叫吧啦,下星期六我還會來這。到時候還你傘哦。”
傳說吧啦和許弋分手了,許弋爲她打了架,變壞了。
又一個週六到了,學校不放假,我跟老師請了假,我說我肚子疼。老師很輕易地就相信了我,因爲她根本就想不到老實巴嘰的我居然也會撒謊。但我確實是撒了謊,我的肚子不疼,我去了拉麪館。
我剛進拉麪館的時候我就驚呆了,因爲我看到吧啦靠一個男生很近地坐着,她的臉幾乎要完全地貼近他的,她笑得嫵媚而又動人。
那個男生當然不是許弋,他叫張漾,我認得他。他也是我們學校高三的。
張漾看到我揹着書包進來,好像有點不自在,於是一把推開了吧啦。
吧啦跟我打招呼,她說:“嗨。”
我坐下來,輕輕地應:“嗨。”
張漾很快就付完賬,走掉了。吧啦的眼睛一直都跟着他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吧啦走到我面前來,問我說:“你有沒有煙,我的煙抽完了。”
我搖搖頭。
“哦,對了。”吧啦說,“你是好孩子,你不會抽菸的!但,可是,你爲什麼要逃學呢?”
她一面說,一面撲閃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的天,她又塗了綠色的眼影。
“我今天肚子疼。”
“肚子疼還吃拉麪。”她笑起來,“該不會是餓疼的吧?”
“吧啦。”我看着她綠色的眼影說,“你爲什麼要跟許弋分手?”
吧啦看着我,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才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了,你喜歡上許弋那小子了,是不是?”
我倔強地不說話。
“你不要談戀愛。”吧啦說,“你一看就是個乖小孩。”她一面說,一面從椅子後面的包裡掏出我的傘對我說:“還給你,好寶寶。”
我拿着我的傘走的時候,跟吧啦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其實,我和許弋並不認識。”
“哦?”吧啦又誇張地笑起來。我這纔看到她戴的耳環,也是綠色的,像一滴大大的綠色的眼淚,在她的耳朵上晃來晃去。
那天,我走了老遠了,忽然聽見吧啦在喊我。她應該是喊了很多聲了,我好不容易纔聽見。我沒有走回去,但她接下來的話我聽得非常清楚。
吧啦說:“想知道許弋喜歡什麼樣子的女生嗎,下次來我告訴你啊!”
我決定給許弋寫一封信。
這個願望好多天像石頭一樣地壓在我的心裡。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辦法對自己妥協,於是我只好寫。
我的信寫得其實非常的簡單。我說:要知道,一次失敗不算什麼,一次錯誤的選擇也不?算什麼錯誤。你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在關心着你。希望你快樂。
這當然是一封匿名信,我在郵局寄掉了它,然後,我腳步輕快地回了家。我快要到家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我忽然又想起了離家不遠那個拉麪館。我的腳步不聽使喚地走了過去。
從我家到拉麪館有一條近路,那邊正在修房子,路不好走,所以經過的人不多。那天繞到那條四周都是鐵絲柵欄的小路時,我發覺前面似乎有動靜。
我的聽力不是很好,但我非常的敏感。
我知道出事了。
那時天已經快黑了,我走到前面。眼前的事實很快就證實了我的預感是對的,我看出了那個被按在牆上的女生是吧啦。背對我的那個男生很高大,他正在用膝蓋不停地踢她,動作又快又狠。吧啦死死咬住他的胳膊,眼神特別可怕。那種仇恨似乎快要像血一樣從她的眼裡滴出來。
我以最快的速度衝了上去,扯開那個男生。吧啦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叫聲:“滾開!”
男生是張漾。
張漾一邊後退一邊伸出一根手指,壓低了聲音說:“你試試,不把它弄掉我不會放過你!”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身後的吧啦突然頹唐地從牆上滑下,捂着腹部跪到地上。
我蹲在吧啦的身邊,試圖想扶起她,但是我做不到。
我從她口袋裡摸出打火機,火光閃爍着照在吧啦骯髒的臉上,她的大眼睛像兩顆髒掉的玻璃球。風颳過來,火光顫抖了一下,滅了。我在黑暗裡對她說:“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告訴我你家在哪。”
“你身上有錢嗎?”她的聲音和語調同平常一樣,似乎剛纔發生的一切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影響。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七十多塊。
“夠了。”吧啦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說,“回家,我需要洗一個澡。再買一點藥。”
我陪吧啦買了藥,又陪她回了家。
她和她奶奶住在一起,家裡沒有別的人。她奶奶正和幾個老太婆在打麻將,沒有人關心她的回來。
我們溜進了她的房間。她讓我先坐着,然後她去洗澡了。她的書桌上書很少,有很多高檔的化妝品。她的牀上,全都是漂亮的衣服。我順手撈起一本書,是一本時尚的雜誌,那上面的模特兒,跟吧啦化一樣的妝。
吧啦很快出來了,洗過澡的她和平常非常的不一樣,她穿着白色的睡裙,腳步緩慢地走到我的面前。她走近了,緩緩撩起她的衣服,在清冷的月光下,看到她肚子上的紅腫和淤青,醜陋着,讓人膽戰心驚。
爲什麼愛情會是這個樣子。
親愛的許弋,這就是愛情麼,爲什麼我們年輕的愛情都是這樣無可拯救。
親愛的許弋,我只能在心裡這樣輕輕呼喚。
“對了,你叫什麼?”吧啦問我。
“李珥。”我說。
“耳朵的耳?”
“差不多吧,加個王字旁。”
“有這個字?”她好奇地問我。
我點點頭。拿出藥來,替她上藥。
隨着我棉籤的移動,吧啦的身子微微地顫抖着,然後她低聲說:“你知道嗎?你知道這裡面有什麼嗎?”
我的手開始抖。
“有了一個小寶寶。”吧啦用手撫摸着肚子說,“你說,我該不該生下他來,也許,她會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我把棉籤啪地一下扔到地上。顫聲問道:“是誰,許弋,還是張漾?”
她咯咯地笑了:“你放心,許弋和你一樣,是個乖寶寶。”
“可是,爲什麼?”
吧啦把身子倒到牀上,把睡衣整理好。用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沉重的語氣對我說:“小耳朵,你知道嗎?愛一個人,就可以爲他做一切的。”
我走進“算了”酒吧的時候,是大年初三。
“算了”就在技校附近,每個週末那裡總是擠滿各種光怪陸離的男孩子,他們染着各種顏色的頭髮,在冬天裸露着上身打檯球,大聲講粗話。麪館的女老闆告訴我,在這裡,肯定能找到吧啦。
我去的時候吧啦正在大聲地跟人講笑話。她看到了我,一把把我拉到外面,外面的雪停了,陽光很是晃眼,吧啦用手把額頭擋起來,對我說:“說吧,小耳朵,有啥事?”
“許弋。”我說,“聽說他考得很差。”
“是嗎?”吧啦無動於衷。
“你爲什麼不幫幫他?”
“那你爲什麼不呢?”吧啦說。
我緊緊地咬着我的嘴脣,說:“我不能夠。”
“如果你愛他,就要告訴他。”吧啦拿出一根菸來,點燃了,看着我。
“求你。”我說。
吧啦狠狠地滅掉了菸頭,放在地上踩了一踩:“張漾會滅了我。不過這兩天他去上海他奶奶家過年去了,這樣吧,你去替我把許弋約出來。就好像我跟他是不經意遇到那樣子,我麻煩會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