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小妖年歲太小, 知道的並不多，可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
五元說得淡定, 越發對比出閻曦的震驚和不解。和五元一比, 彷彿她纔是那個身在幻境中卻不自知的人, “你們生活的地方只是幻境, 你們竟然不傷心嗎？”
五元笑着搖搖頭, 反問道：“幻境又如何？小曦，誰又敢說你生活的地方不是另一個幻境呢？人、妖、鬼甚至是神明，誰又敢說自己認識到的就是蒼穹？”
五元這一番話徹底推翻了閻曦對他以往的認知, 她本以爲面前的男子嗜錢如命，做事情斤斤計較又不能以常理度之, 沒想到他纔是最深藏不露的那個。
知世故而不世故, 知天命而不信天命, 全天下能有幾人如此？
御川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語帶稱讚：“你倒是活得通透。”
“因爲活得太久了, ”他的脣齒之間滿是蒼涼：“凡人都向往長壽，他們哪裡知道，我們也羨慕他們短暫而璀璨的人生啊。”
星光杳杳，寂寂四合。
月色如水般流過，屋內燈火微弱, 三人靜默佇立, 不曾言語。
五元這一句話又何嘗不是道出了他們內心的想法呢？
爲妖爲鬼雖可長壽, 但漫長一生其中的無奈又有何人知曉？
良久的沉默後, 似乎是爲了緩解氣氛, 閻曦轉移話題，率先開口問道：“北海道的結界不是由花開院家守護嗎？怎麼會在祈願屋內？”
“爲了掩人耳目。”五元解釋道：“許多年前我受花開院家家主所託, 將祈願屋整個搬移到此處，明着是做生意，其實是爲了守護白虎結界。”
閻曦不解：“既然結界動盪，你爲何不向花開院家說明？”
“你以爲家主爲何要將結界託付給我？”五元咬緊牙齒，恨恨道：“花開院家出了叛徒，勾結妖類重傷本家，家主早在三百年前便去世了，比起所謂的陰陽師，他更相信我這隻妖怪，哈哈哈諷刺吧。多麼不公平的世界，掛着陰陽師的頭銜大家就認爲他們是正道，是斬妖除魔的衛道者，可對於妖怪，無論他們如何向善也無法改變世人的猜測和偏見。”
御川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六芒星陣中央，他蹲下身，堅毅的側臉在橙黃燭火下若隱若現：“世人多愚昧，不辨鬼神，畏懼異類。”
五元看他一眼，轉過頭盯住閻曦手中的銅鏡說道：“這破幻鏡還有一用，它可以指引你找到剩下的兩處結界。”
“當真？”
這消息簡直是她進入陰陽幻境以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有銅鏡在手，她就不用費力氣再去收集什麼式神了。
“自然，千萬別小看……有陰陽師進來了！”五元話說到一半，突然感知到兩股不一樣的氣息，清透無塵，正氣凜然，分明就是陰陽師。
閻曦下意識看向御川，二人對視一眼御川就明瞭她的意思，他起身拍拍手，囑咐道：“我先去攔一下，你們兩人儘快過去。”
話音未落，人已不見。
閻曦和五元匆匆趕去，沒想到見到了兩副熟悉的面孔。
“是你們啊。”
“小曦，上次因爲食夢貘我們分開的突然，聽你說你寄住在祈願屋，我和博雅便來看望一下。”安倍晴明看着周圍瑟瑟發抖的小妖，忍不住苦笑道：“這種情況，確實是我欠考慮了。”
“你們來得正好，我有一事要拜託博雅。”
“哦？”源博雅被點名點得猝不及防，他詫異問道：“何事？”
閻曦道：“之前晴明應該跟你提到過朱雀村結界一事，那是由八百比丘尼守護的四方結界之一。”
“這個我知道，我的本家也守護着一方結界，這與你今天拜託我的事情有關？”
“沒錯，你現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北海道的白虎結界封印之處，同上次一樣，我想拜託博雅將結界修繕完好。”
源博雅沉思片刻，還是決定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來：“既然說到這裡，我有一事不明。”
閻曦點頭，“請講。”
“你究竟是什麼人？四方結界由四大家族守護，爲何他們都察覺不出的裂縫你竟能知曉？你又爲何要參與其中？”源博雅越說眉頭皺得越緊，這其中疑點太多，他實在無法判斷眼前這個不知來歷又靈力高超的少女到底是敵是友。
“抱歉我一直沒能把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你們，因爲這其中曲折太多，三眼兩語無法說清，”反正早晚要說，不如就趁今天把一切說開。閻曦娓娓道來：“上古之時曾經歷過一場正邪大戰，以八岐大蛇爲首的一羣妖怪妄圖顛倒天道，暴虐人間，一衆神明合心血之力將它封印到人間極北之地，陣法需要生靈之氣鎮壓並且需要人看守，衆神明便從人間各地抽取了陰陽師，妖鬼，人類送入其中，爲了斷絕人間與此陣法的來往，衆神便將陣法以及生靈一起囊入幻境之中，以保證人間與幻境互不相擾。生靈一事不可用常規預測，幻境裡的人鬼妖不斷繁衍，越來越龐大，竟然漸漸變成了與人間相仿的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便是這裡，而我，來自人間陰界。”
御川和五元早就知曉，聽完並未有什麼驚訝神色，而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二人站在原地滿臉都寫着震驚。
他們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對別人來說竟然只是一個幻境，這個認知太不可思議，驚得他們大腦一片空白。
身爲陰陽師，一生以斬妖除魔守護人類爲己任，他們本以爲這是光榮，是恩賜，，是神明賜予他們這份職責，卻不知道這根本是遺棄，他們被遺棄在幻境裡自生自滅，神明何辜，以萬物爲芻狗。
閻曦知道讓他們立刻接受這個事實並非容易的事，因爲一開始她也把這幻境當做假的，可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她慢慢改變了心裡的想法：“每個人都有想守護的人，你們也一樣，無辜的凡人，相依爲命的親人，不管身處何地，真實也好虛幻也好，這些人始終都陪伴在你左右。人生短暫如蜉蝣，繁華似錦皆是春夢，活在當下就是最好不過的。”
兩人靜默片刻，安倍晴明突然伸手拍了拍源博雅的肩膀。
源博雅明白好友的意思，隨即釋懷道：“小曦，你說得對。陰陽師一族的職責與生俱來，神明對我不仁，我不能對他人不義，你領我去結界之處。”
白虎結界修繕完好已是天色將明之際，朝陽還未升起，天幕鋪滿了灰藍色的雲朵，一層一層疊在一起，渲染着淺橙色的光。
四人從房間出來便看到了這幅景象，忍不住感嘆道：“好美的晨光。”
經過半宿施術，源博雅看起來有些虛弱，但看到此景還是忍不住會心一笑：“是啊。”
既然事情已經解決，閻曦就準備收拾收拾回一趟陰界，正好試試五元給她的那把銅鏡好不好用。
不過得先把這二人送走再說。
她這樣想着，身體不由得有些晃身，路過臺階時一個趔趄險些踩空，順手搭住了身邊源博雅的胳膊。
他伸手將閻曦扶好，見她神色不對便關心道：“沒事吧？”
御川聽到這話連忙湊過去，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個來回，雖然沒看出有什麼不對，但還是不放心問道：“摔到了嗎？”
閻曦搖搖頭，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我沒事，不過……”
“怎麼了？”走在前面的安倍晴明和五元也停下了腳步。
“你們還記得前幾天我進入了神樂的夢境嗎？當時時間倉促，只顧着對付食夢貘沒來得及仔細想，可剛纔，”她皺皺眉，“剛纔我碰到博雅的時候，他身體裡有一股黑氣和我在神樂夢境中遇到的十分相似，像是從結界的陣法裡泄露出來的……所以我懷疑神樂之前的昏迷，有可能與四方結界有關。”
“這怎麼可能？雖說源家也守護着一方結界，但這份結界只有本家家主知道，神樂是萬萬不可能接觸到的。”源博雅道。
“我只是懷疑，具體我也不清楚。這樣，你先帶着神樂回九州源家探尋一番，等過幾天我會去九州島找你。”
“好，就照你說的做。”源博雅擡手作揖，“我在九州島等你，後會有期。”
“保重。”
二人離開後，閻曦隨後和五元道了個別也帶着御川離開了祈願屋。
長夜漸藍，月亮淺淺懸在天邊。
這一幅天色像極了她剛來陰陽幻境那天，帶着剛撿到的御川慢悠悠的町中晃悠，想起來彷彿依稀在昨日，可細細一算，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
身邊這個大妖怪也陪着自己過了不少日子，雖然一開始她對這個裝怪討巧的妖怪嫌棄的不行，但是她不能否認，沒有御川的陪伴，她還不定有多孤獨呢。
閻曦想到這，扭頭瞥御川一眼，沒成想他竟然也剛好扭頭，二人視線撞了個正好。而他的眼裡揉滿了細碎的笑意和溫柔，好似要溢出來一般。
這副神情，就好像能聽到自己在誇他一樣。
御川眼神兀地一閃。
閻曦瞪大眼睛，試探般在心裡默默罵了一聲：御川哪都好，就是長得有些難看。
那人眉梢抽搐兩下，僵着脖子撇開了視線，一副備受打擊的模樣。
閻曦停下腳步，斜着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問道：“你是不是探聽了我的想法？”
“吾不知你在說什麼。”
“少給我裝！別有下次，不然，”她手中長刀突現，刀鳴聲陰森森的，卻不及她的語氣陰森：“我剝、了、你的妖怪皮。”
見無法隱瞞，御川軟着聲音糯糯認錯：“好嘛好嘛，吾知錯了。可是曦曦，吾真的不好看嗎？”
閻曦沒好氣道：“不好看。”她拿出銅鏡準備施術離開，對御川囑咐道：“你一個讓妖鬼聞風喪膽的魑魅魍魎之主，別天天粘着我不幹正事，趕緊回京都處理自己的事情。”
“有滑瓢就夠了，吾沒什麼要親自處理的。”
遠在宣青山，被小妖小鬼遞上來的陳情書快要壓垮的滑瓢此刻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他從漫天公文中擡起頭來，衝茨木招招手：“御川大人呢？”
茨木低頭回道：“主上昨日傳來消息，說要去遊玩一趟，歸期未定。”
“隨他去吧，你往桓衣閣送些女子的衣物和妝鈿，那住進去了一位姑娘。”
“那裡不是酒吞的山頭嗎？他竟然會讓姑娘住進去，真是稀奇。”
“還有更稀奇的，”滑瓢嘖嘖兩聲：“那姑娘是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名喚紅葉。”
茨木瞪大眼睛，紅葉？！原來距離那次出事已經過了快一百年了嗎……時間竟然過得這麼快。
滑瓢斜着睨他兩眼，不痛不癢的說道：“他也真是癡情，竟然真的在人間尋了她百年。茨木，你最好謹言慎行，他會原諒你第一次，但絕不會原諒你第二次。”
茨木低頭，沉默不語。
忘川河上，三途石前。
閻曦拿着銅鏡還有些暈乎，她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忍不住心中的雀躍，竟然真的可以直接從幻境傳回陰界。
她正準備回大殿，卻在一扭頭看到了一張陰魂不散的臉，閻曦瞪大眼睛，驚掉了下巴：“你怎麼會在這裡？”
御川一臉無辜：“吾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