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春節剛過完,國共兩個打了數年的兄弟都已疲憊不堪,國家千瘡百孔,內憂外患,日本虎視眈眈,得寸進尺。根據“西安事變”的承諾,國共雙方開始坐在談判桌前商討抗日統一戰線的問題,全國範圍內開始積極備戰。
之前所有接到調令的人員接到命令分別前往江城和海城集結,在引領之下到新單位赴職。
夜幕低垂,星月暗淡,雖地處江南之地,初春的風依然凜冽。萬山縣境內的江海古道,一輛軍綠色美式吉普車瞪着血紅的眼睛緩慢行駛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後座上滿載着一個班頭戴德式鋼盔端着M18衝鋒槍的士兵,在顛簸中蜷縮着身子昏昏欲睡。
吉普車的身後是幾輛閉燈行駛的輕型軍用卡車,每輛卡車都裝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後車廂裡有一名士兵手持蒙着紅布的手電筒專門負責爲後車聯絡指引。
對那些訓練有素的汽車兵,燈語已成爲他們語言的一部分,閉燈行駛是他們的必訓科目。車隊首尾相連,像一條巨蟒穿行在黑暗中的莽莽羣山裡。
車隊行駛至一片亂石灘時,前方山坡上出現連續閃爍的紅色信號燈,吉普車停了下來,一位身材挺拔的年輕上尉軍官跳下車,揮舞着手電筒指揮車上的士兵們下車警戒。
公路右側的一個河谷裡,不知從哪裡鑽出一隊徒手的果軍士兵,自上而下迅速清理着河谷中的亂石,不過十多分鐘亂石嶙峋的河谷變成了一條頗爲平整寬約三米的砂石路。
車隊再次發動,發動機怒吼着,噴出陣陣黑煙,沿着砂石路向上爬行。剛行駛了幾十米順着山勢轉了一個彎,已經看不到下坡處的河灘和公路。前方的山體上赫然出現一個邊緣整齊的寬大洞口,車隊魚貫而入。
外面的徒手士兵迅疾用石塊掩蓋了道路,又灑上一些碎石和沙礫進行僞裝,然後撤入洞內。隨着鐵鏈嘩嘩作響,洞口上方的一塊山體緩緩落下,與地面結合得嚴絲合縫。
山體上的青苔和雜草完好無損,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跡。這個深藏在山腹之中的洞穴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這個暗夜之中剛剛發生的一切。
鐵掌山的掌心之中,巨大的洞窟內燈火通明,猶如白晝,柴油發電機和着暗河流動聲發出令人心煩的嗡嗡聲響。大廳中央吊掛着一個巨大的雙面鍾,與平時所見的鐘表不同,錶盤上有着24個刻度,以便區分白天和黑夜,表的指針此時正指向午夜1點的方向。
轉運場裡,一面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的青天白日軍旗高高掛在旗杆上,士兵們正忙着從卡車上卸貨,然後用平板推車分門別類轉送到各個不同的倉庫。每個倉庫的鐵門前都有兩個持槍的士兵把守,一名軍官在門口處進行點驗和登記。
巨洞以中間的暗河爲界,分爲東西兩個區,河岸兩側各建有五間大型倉庫,分別編號爲東一、西一、東二、西二……。
東五號被當做辦公區,並被隔成上下兩層。一位身材健碩、面色白淨的年輕上尉在向門口的衛兵還禮後,匆匆走進了東五號。
二樓一間掛着“主任辦公室”牌子的房間裡,身着上校軍服的071倉庫主任姚聞遠正把玩着自己心愛的紫砂壺,略微肥胖的身軀陷進真皮沙發裡。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報告!”,聲音乾脆利落,鏗鏘有力。姚聞遠打了一個哈欠,有氣無力地說:“進來。”
門被推開,一位年輕英俊的上尉軍官健步走進,緊接着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報告主任,88師264旅528團特務連連長金鐵吾前來報道!”
“怎麼比預定時間晚到了一個小時?你們88師就是這樣辦事的嗎?我看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姚聞遠並沒有起身,更沒有還禮,只是歪頭斜望了金鐵吾一眼不滿地說。
金鐵吾本就看不慣這樣作威作福的官老爺,他劍眉一皺,解釋道:“主任,在來的路上前衛班發現一隊商隊即將與我們遭遇,爲安全起見我們進行了隱蔽和僞裝,待商隊通過後我們才行進,所以纔會比預定時間多了一個小時。”
“上尉,這是理由嗎?不按規定時間到達就是延誤軍機,這在戰時是要槍斃的!”姚聞遠惡狠狠地說,他要給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後生一個下馬威,順便樹立自己的權威。
國民革命軍陸軍第88師是駐守南京的衛戍部隊,也就是所謂的御林軍,也是當前果軍中僅有的三個德械師之一,深受蔣委員長的器重。裝備精良,戰力超強,被譽爲果軍王牌中的王牌。
“上校,我接到的命令是安全隱蔽準時地到達這裡,可見安全隱蔽比準時更重要,我已經做到了。你對命令有疑惑的話可以去找我的上級,我無權解釋。”金鐵吾不卑不亢地回答。
姚聞遠纔不想去深究這件事,他深知88師的頭不好剃,而且來的時候俞飛鵬署長特意提起過這個金鐵吾,恐怕上面根子也比較粗。
他拖着肥胖的身軀從沙發上起身,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文件遞給金鐵吾,面露不屑地說:“金連長,你好好看看吧,從現在起你已經脫離了88師的編制。你和你的部下成建制地轉爲軍需署直屬071倉庫警衛連,以後我纔是你的上級,這種延誤軍機的事情我再也不想看見。”
金鐵吾捧着手中印着“絕密”字樣的紅頭文件,愣在了那裡。
金鐵吾和88師有着太多深厚的淵源。1932年1月即將從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前黃埔軍校)第八期步兵科以全科優秀成績畢業的金鐵吾,作爲一名見習排長隨88師參加了聞名中外的“一二八淞滬抗戰”。
在保衛上海的戰鬥中,金鐵吾率領全排戰士浴血奮戰、英勇殺敵,全排以陣亡七人傷八人的代價,斃傷日軍中佐以下官兵二十八人。
在上海市郊蘊草浜一帶與日軍激戰時,金鐵吾率部成功掩護腹部中彈的88師師長俞濟時撤退,獲得前線指揮部通令嘉獎。
因其作戰勇敢、戰術靈活,戰後金鐵吾被選送至中央軍教導總隊繼續深造。在幾次操演中又屢獲佳績,培訓結束回到88師後得到師長俞濟時的重用,直接到264旅528團任特務連連長。
軍需署署長俞飛鵬正是時任88師師長俞濟時的族叔,俞濟時在他面前曾多次提起過智勇雙全的金鐵吾。這次選調071倉庫警衛部隊的時候,俞飛鵬費盡周折通過軍委會協調,又許諾用軍用物資優先使用權,才從現任88師師長孫元良手中要來了金鐵吾連。
這些內幕當然金鐵吾作爲一名低級軍官是不可能知道內幕的。他只知道作爲一名軍人在國家危難之時理應馳騁沙場、殺敵報國,而不是在這兒一個終年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守一個什麼破倉庫。
可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作爲一個優秀的軍人,金鐵吾別無選擇,心裡即使有千百個不情願,躊躇了一會兒後還是面向姚聞遠立正敬禮答道:“是!”
“怎麼?從王牌師轉到後勤兵不情願呀?”姚聞遠明知故問。
“作爲軍人,面對命令,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只有服從的義務。無論在哪都應該恪守軍人本分做好軍人應做的事。”金鐵吾就是這樣一個人,金子放到哪裡都會閃光。
姚聞遠似信非信地笑了笑,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對金鐵吾揮揮手說:“說得好不如做的好,以後的戰爭拼的就是後勤,你慢慢就會體會到了。去吧,你們今天舟車勞頓警衛任務仍由步兵連承擔,明天九點召開全體連以上軍官會議,你不要再耽誤了哦。”說完轉身扭着肥胖的身軀走進了臥室。金鐵吾放下手中的文件,滿腹惆悵地走出主任辦公室。
警衛連的宿舍被安排在西六號和衛生隊、憲兵隊在一起,與對面的辦公區和娛樂區一河之隔,中間有一座三米寬的水泥橋相連。
此時倉庫的轉運已經結束,只留下牆壁上幾個燈泡用於照明,碩大的洞窟內一片昏黃,除了幾個屈指可數的哨兵,已經沒什麼人了。
金鐵吾站在橋上,手扶欄杆,望着橋下靜靜流淌的暗河,心中思緒萬千。
東北三省早已落入日軍之手,目前已將觸角伸向熱河、察哈爾,華北地區中日兩軍已成對壘之勢,大戰一觸即發。在“一二八”抗戰中目睹百姓生靈塗炭,戰友血肉橫飛的金鐵吾心中憋足了一股勁要在戰場上讓日本鬼子血債血還,可如今自己卻被派來守倉庫,空有一腔熱血,卻覺報國無門。
正在這時,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連長,主任給我們佈置警戒任務了嗎?”
“明倫,你怎麼知道我們要留在這兒?”一個精明白淨的中尉出現在他的身後,金鐵吾不用回頭已經知道是自己的連副嶽明倫。
這個嶽明倫與金鐵吾同年出生,都是二十六歲,比金鐵吾小了三個月。他是河南開封人,國立河南大學的學生,“九一八事變”後自覺文人無力救國,遂憤而投筆從戎。
“一二八”抗戰時嶽明倫在88師528團三營一連任班長。槍法奇準,曾因一人單槍匹馬憑一支漢陽造步槍擊斃日軍八人後又全身而退而聞名全師。
其作戰勇敢,又是當時少有的大學生,所以被火線提拔爲軍官。戰後經軍官訓練團短期培訓後任528團特務連一排排長,在金鐵吾接任連長時被提爲連副。
兩人在戰火中就惺惺相惜,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又在一起搭檔,配合默契,情同兄弟。
看到金鐵吾疑惑的表情,嶽明倫微微一笑說:“若不是讓我們留守在這兒,上頭會那麼便宜我們放一個月的假?沒有作戰和演習任務,卻讓我們星夜兼程秘密抵達這裡,除了讓我們留下做警衛部隊還有別的解釋嗎?”
“你說的很對,我也早就有此預感,只是自己不願意相信罷了。大敵當前,你我作爲黨果軍人不能馳騁沙場、上陣殺敵,卻被派來守什麼破倉庫,實在是覺得窩囊,窩囊呀!”金鐵吾氣得把欄杆拍得“啪啪”作響。
嶽明倫一把抓住金鐵吾的手微笑着說:“我的好哥哥,這雙手還要留着打鬼子呢,不能就這樣廢了。我們是什麼?果軍的精銳呀!讓我們來守這個倉庫說明一定有它的重要性。”
聽嶽明倫這麼一說,金鐵吾稍微冷靜下來,轉念一想道:“這個倉庫地處江城和海城之間的江海古道上,目前戰略位置不算重要,可一旦戰端一開,江海鐵路大橋被封鎖或破壞,這裡必將成爲我軍後勤補給的唯一線路,武器、彈藥、軍糧、藥品都要從這裡源源不斷髮往戰區。這裡非常隱蔽,山路崎嶇,地勢險要,不適合日軍機械化部隊作戰,且進可攻退可守。即使以後整個江海地區淪陷,這裡也將是插在日軍心臟的一根暗刺。”
嶽明倫聽着金鐵吾頭頭是道的分析,不住地點頭表示贊同,“對呀,我們想到一起了。我們是好鋼,你還怕用不到刀刃上?當後勤兵我們一樣可以打鬼子。”
“只是我們再也沒有機會爲我們88師還有受傷的老師長和犧牲的弟兄們一雪“一二八”抗戰之辱了,心裡總是有些遺憾。”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金鐵吾的眼裡泛出點點淚光。
“金兄,我們抗戰不是爲了哪個黨,哪支軍隊,哪個人,而是爲了我們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爲了我們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不被奴役和蹂躪。只要抗戰,在哪裡殺鬼子都一樣,不分什麼王牌師還是後勤兵。”嶽明倫的話裡和眼裡透着同樣的堅毅。
這幾句話,解開了金鐵吾心中糾纏已久的心結,臉上的陰霾也散去許多。“今晚警戒任務仍有步兵連擔任,明日我部準時出操。”
“是!”嶽明倫立正答道。
兩人有說有笑,摟着肩膀走進西六號,背後的大鐘已經指向午夜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