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5年,11月16日,冬至,日照郡,莒縣新城。
在新城東邊不遠處的一處築路工地上,段石剛與同伴鋪好一段石塊,工地南邊就傳來了一陣鈴響,然後便是管伙食的鄭大師傅的破鑼嗓子聲和一陣香味一起傳了過來:“來嘍,吃餃子嘍!”
工地上頓時喧鬧了起來,工人們匆忙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在各組長的帶領下,排好了隊,去了南邊洗手、吃飯。
不久後,段石從食堂幫廚的鄭大師傅的女兒鄭小妹手裡接過一碗熱騰騰的餃子,找了個乾淨地蹲着吃了起來。一邊吃着,還眼巴巴的看着工地一角的一間大帳篷——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啊,不僅是冬至有餃子吃,還是結工錢的日子!
果然,不久後,帳篷裡一個穿着青衣的賬房走出來了,對這邊喊道:“發薪了!……不用急,你們繼續吃,我喊到誰,誰就過來領錢!好了,23016號,段石!”
段石一個激靈,沒想到第一個就叫到了他,連忙應了一聲,然後匆匆把餃子扒了一口,一邊嚼一邊往帳篷那邊小跑了過去。
段石是莒縣本地一戶普通人家的小兒子,因爲家裡沒多少地能分給他,便跑到這築路工地上來討生活。結果還不錯,工地上管吃又管住,每月結兩次工錢,從不拖欠,一年下來可是能攢不少錢,算起來比種地還划算些。
果然,進了帳篷之後,裡面幾個“賬房”將他驗明正身,讓他花了押,便痛快地將薪水給了他。
“好嘞,”青衣賬房把算盤一打,說道:“23016,段石,合同工,二級,10月份上半月14日全勤,日薪九分,全勤獎一日薪,總計一元又三十五分,這位小哥,你可收好了。”
段石收到一枚銀幣和若干枚黃澄澄的錢牌,感慨地說了一句:“出了半個月臭汗,就換了這幾個小牌牌,賺些錢還真是不容易啊。”
但他還是歡天喜地地將工錢藏進了懷裡,輕快地走出了帳篷,然後就盤算起了這兩天該去哪裡玩耍——冬至是重要的冬節,工地上過了中午便放假,連帶着明日也歇息,終於可以輕鬆兩天了。
在不久之前,他還是頗爲羨慕工地上與他們一起幹活的一幫子大兵的。同樣是幹這築路的活,他們卻能隔一日就回軍營裡學識字、練打槍,等當完兩年兵,還有一百畝地可領。這樣的條件如此誘人,以至於之前官府來工地上招兵的時候,不少人都報名去了。段石本來也想去,然而還沒下定決心報名,事情就起變化了,聽說官府跟東邊個什麼日本國起了戰事,那營兵被調去日照出海打仗了。媽呀,這可太嚇人了,打仗,那可是掉腦袋的活計啊,還好沒報名。所以,段石就這麼縮了,立冬的時候不少老工友都去軍營報道了,他這個“23016”號便成了工地裡的頭一號了。
不過也好,就算沒公民身份可拿,這麼打打工、喝喝酒,不也是挺愜意的嗎?
段石領了工錢,與幾個工友招呼了一下,便出了工地,去了臨近的集市上轉悠了起來。商人們也知道今日是他們發薪的日子,早早地順他們剛修好的道路匯聚到了工地旁邊來,也想着趁機發上一筆,而他們往往會成功的。
集市上,各家地攤已經開張了起來,賣烤肉串的,賣糖葫蘆的,賣發糕的,賣成衣布匹的,賣各種小玩意的,賣藝的,賣身的,應有盡有。還好,段石剛吃了一頓白菜餃子,肚子裡有貨,能夠抵擋住各種香味的誘惑,徑直去了更西邊,進了莒縣新城中,來到了東海儲蓄銀行在這裡設立的一處裝修大氣的支行中。
這家支行是東海儲蓄銀行西南分行下屬的莒縣支行,雖然名頭很大,但實際上是跟着密州往這邊修路的工地一路搬過來的,直到新城這裡才固定下來。畢竟現在東海體系內最大的用錢項目,就是這些基礎設施建設的工地了。
剛纔給段石他們發薪的“賬房”,有兩個就是銀行職員。最初,工地發薪,都是給條子讓工人們自己去銀行領錢的,不過莒縣這邊的工人沒經過新思維的衝擊,對這種方式很是不能接受,阻力很大。沒辦法,後來工地只能請銀行過來,現場發給工人們錢幣,然後再讓銀行自己去吸引他們存錢。
一般來說,新來的工人對銀行都是很牴觸的,總覺着把錢放進去換幾張紙片不夠安心,寧願把錢自己留着,最多去銀行把銀幣換成銅錢或者反過來。而像段石這樣的“資深”工人,則更樂於接受這種新鮮事物,畢竟工地上魚龍混雜,就算把錢貼身帶着也不夠安全,反而存進了銀行就安全多了,還有利息可拿呢。
段石可是聽人講過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說隔壁連雲郡有個工地遭了賊,一間帳篷裡被人放了迷香,十二個工人裡面有十一個被掏了個精光,只有一個人因爲把錢存進了銀行而躲過了一劫——也不是躲過一劫,他的存單都被偷了,但是去銀行掛失之後錢還是回來了,反而因此逮到了拿着存單來試圖冒領錢的劫匪。這個故事有模有樣,細節非常清楚,也不知道是哪裡傳出來的,反正段石是信了。
段石進了這家剛裝修起來還沒多久的銀行網點,瞅了一眼幾個櫃檯背後的櫃員,往其中一個櫃檯前一坐,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存單和剛到手的那枚銀幣,說道:“朱秀才,麻煩你給我把錢給存了。”
段石是老主顧了,對面的朱姓儲蓄員也認識他,當即笑道:“段小哥又發了財了啊,真是令人羨煞啊。怎麼,是活期還是定期?”
段石想着年底還會再發筆獎金,日子不至於太緊巴,爲了忍住這幾日可能遇到的誘惑把錢省下來,他忍痛說道:“定期,給我存一年的!對了,一年息還是五分嗎?”
本來東海儲蓄銀行是不給利息的,畢竟幫你存錢,不收保護費就不錯了,還想要利息?但是其他幾家商業銀行成立之後,尤其是周弘文經營的那家立信銀行做起來之後,壞了行規,開始用利息攬儲,於是儲蓄銀行無奈也就只能跟進了。
朱儲蓄指指大堂一邊掛着的牌子,道:“對,一年期的沒甚變化,還是五分……對了,官府新近發行了一批國債,年息八分,你可有興趣?”
“八分?”段石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這國債是甚東西?”
“國債嘛,便是官府借的債。這不咱們東海國跟日本國起了戰事嗎?大軍出動討伐日本需要錢,可是等收稅再供應就晚了,便發行了這‘國債券’,先募錢發兵,等來年有了收成再還錢。”說着,朱儲蓄從抽屜裡取出一張一元面值的國債券來,遞給段石看了一下
段石不識字,最多能辨認出那個“壹元”來,剩下的也看不明白,朱儲蓄便指着上面給他解釋道:“喏,一年期國債券,丙寅年陽曆12月1日兌付,利息8%……”
段石狐疑地問道:“這個意思我是明白了……不過,官府跟我們這些小民借錢,上面要是不還,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朱儲蓄哈哈一笑,說道:“要是不還,下次不就借不了了?這次是打日本那麼個小國,發借個幾十萬的國債就夠了,才幾個月的稅錢,肯定能還上的。要是不還,壞了信用,萬一韃子打來了,要上百萬的軍費,那時候借債沒人借怎麼辦?所以,不用擔心,肯定會還的!而且,這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嘛。我聽說,日本國是有不少白銀的,官府借了錢,奪了銀子回來,還錢肯定是綽綽有餘的;而我們這些國民,自己不能上陣殺敵,但買國債也是與國出力的一種方式嘛,一年後得了利息,不也是分享了國家的收益?這便是家國一體啊!”
聽他這麼大義凜然地一忽悠,段石只覺得熱血上涌,把巴掌往桌子上一拍,說道:“好,這國債我買了!”
……
這段時間內,像段石這樣的事例,在東海各家銀行的各處網點中還在不斷上演着。不過,雖然精神可嘉,但像他們這樣的小儲戶一元兩元地認購國債,就是再過半年也賣不出去多少。實際上,東海國管委會此次爲應對日本事態而發行的這批總額爲五十萬元的國債,絕大部分仍然是由各家豪商和權貴認購了的——經濟發展任重而道遠啊!
管委會倒真不是缺這五十萬了,雖然財政是赤字,但商社可是盈利的,只要把來年的預算壓縮一下,再跟商社要一筆特別稅,那麼五十萬還是能擠出來的。只是,壓縮預算,或者挪用利潤,意味着把本來可以用於基礎設施建設或者研發、產能提升的資金挪到了戰事上來,也就意味着東海人爲了日本人而被迫放緩自己的步伐——這憑什麼啊?
所以,還是發行國債,用額外的錢來解決日本戰事吧。
同時,這也是對國債運行機制的一次檢驗。管委會並不是第一次發債,之前就爲了救市而發行過“特殊時期專項基金原始兌換券”,後來還把它變成了一個長期債券項目,用來支持大規模基建項目“千里路計劃”。但這個“金原券”是特意淡化了政府色彩,還是用了貨物作爲抵押的,而現在所發行的國債,則是真正的完全赤裸裸地爲了政府行爲(戰爭)而發行的無抵押債券。如果它可以順利發行,那就意味着“東海國”這個實體的信用成功建立起來了,而且證明了它有能力藉助金融手段進行一些超出常規的操作。
現在看來,這個考試還算成功。五十萬元的國債很快就賣光了,似乎完全沒有探到市場的底,將來大有可爲啊!
在這個過程中,東海國剛誕生不久的銀行業體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正是由於他們建立了一套初級的遍佈國內大部分州縣的匯兌和結算網絡,並且與各家大戶取得了聯繫,來自各地(雖說大部分還是在膠州這個核心地帶募集的)的資金才能迅速匯聚到中央市來,支撐東海軍的軍事行動。
嘛,雖說如此,但其實真正支撐軍事行動的,還是東海商社多年來建立起的後勤體系。這個後勤體系雖然已經改組成了總後勤部,進行了貨幣化結算改革,各項物資的調動都是通過貨幣交易來進行的,但實際上,它的本質還是物資的流動,而不是貨幣的運用——在後世,一千萬元和等值的大米似乎是等價的,前者運動起來還更方便些,但在現在這個時代可不一樣。一個銀元可以買一石粟,但不等於十萬元能買到十萬石,而到了敵境,就算你有一百萬元,也不一定能買到十萬石粟,你必須親自把這十萬石搞到手才行,而這就很難用錢來解決了。
國債換到手的這五十萬元,大部分是用來給軍人們發餉的——總參謀部對日本行動計劃投入最多六千人的海陸軍,這六千人出了海就得按戰時標準供應薪資,一個月就算全在日本睡覺也得五萬元才行,而一旦打起來有了戰功和撫卹那就更海了去了。通過榮譽點數系統和授田代餉,薪資可以節省一些,但也不能太省,畢竟,什麼“近代軍事制度”吹得震天響,其實都是扯淡,充足的餉銀纔是軍隊戰鬥力的保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