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8月28日,京西南路,襄陽府,樊城。
“王準備,喲,辛苦了!”
白師之帶人擡了幾個大筐子,走上了樊城北一處城牆,見到前方熟絡的一名軍官,熱情地打起招呼來。
王姓軍官見了他,臉上立刻掛起了笑容,問候道:“是白掌櫃啊,今日中秋,怎麼不在家陪妻小,卻跑我這兒來吹風了?”
白師之笑道:“哎,我這孤身一人在樊城,哪裡有家小可以團聚,還不如來看看兄弟們,也好安心。來,各位中秋佳節還堅守城牆,也真是辛苦了,這點小食便是我們幾家商行的一點小心意,莫要客氣了!”
說着,他便將筐上的被蓋掀開,露出裡面堆得滿滿的白麪炊餅,一個個都露着油漬、散發着肉香,看來是加了不少肉餡的。城上的士卒們聞到了味道,也一個個都瞅了過來,臉上都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王準備從白師之手上接過一個單獨的裝着酒菜的小餐盒,臉上更是笑開了話:“哎呀呀,白掌櫃,可真是破費了!來,小的們,過來領吃食了……別一窩蜂過來,一個個來拿!”
“都有,都有,多着呢,莫急……”白師之一邊笑着招呼他們,一邊眼神已經飄到了城下去。
襄陽,古之要衝也。
自古以來,北方政權想要南下長江,能走的道路主要也就三條:巴蜀、漢水、兩淮。如今巴蜀和兩淮都被牢牢堵住,元軍想要南下,最現實的選擇也只有自漢水過了。而要進入漢水,便必須先拿下襄陽。
漢水自西而來,與東北方的白河交匯,又在峴山前拐了個小彎,圍了一個三面環水一面背山的小半島出來,然後又向南流去。襄陽城就建在這個小半島上,牆高城深,又引漢水在城周修了一圈護城河,極難攻佔。但偏偏再往南去,漢水兩岸多山不易通行,唯有水路最方便,可若有襄陽城在這咽喉之地卡着,那麼走水路也安省不了,非得把此城攻下不可。
而要攻襄陽,還不能只攻襄陽一城。在與襄陽城相對的漢水北岸,還有一座依地勢修建的小城,也就是樊城。這一南一北兩城相互呼應,攻打一城會受到另一城的騷擾和支援,同時攻打兩城又會攤薄軍力使得事半功倍,足以讓任何一名統帥都頭疼無比。
歷史上,元朝爲攻襄陽,調動了十多萬兵力,從1268年一直打到1273年,才最終將襄陽攻陷。不過只要啃下這塊最硬的骨頭,之後元軍沿江東下就一路順利了。
這個時空,各方勢力相互糾葛,戰略態勢有了很大變化,元朝遲遲未啓動攻宋進程,甚至一度有結盟修好的意思。不過造化弄人,今年來風雲突變,先是宋東交惡,爆發了震驚天下的臨安事變,後又兩個朝廷對立,弄得南宋地方大員無所適從,大小勢力碎了一地。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忽必烈再不抓住機會,那他也不是忽必烈了。
於是,這幾個月來,元軍便不斷向襄樊前線增兵。一開始,他們還只是無視清河盟約,在邊界附近的白河口、牛首等地修建堡壘,後來隨着南宋局勢的崩毀,乾脆直接把軍隊壓過了界。
襄陽守將呂文煥對此自然是抗議的,不過他背後的朝廷一團糟,抗議也沒用,只能收縮兵力閉城自守,以觀後效。
而元軍得寸進尺,現在已經進逼到樊城外圍,並且佔據了漢水東岸的鹿門山和漢水南岸襄陽城西的造船基地萬山寨,對襄陽城做出了夾逼之勢。
局勢不可謂不緊張啊!
這麼緊張的局勢,就算兩個宋國朝廷不關注,東海國也不能不關注。所幸,他們雖然遠在山東,但卻能隨時瞭解襄樊前線的第一手消息。因爲他們早已在襄陽佈局,建設了商站和通信鏈路,有什麼事通過無線電報就能迅速傳回本土,可以說比忽必烈知道得都早。
而白師之就是東海統計組安插在樊城的信息員,他以經商身份爲掩護,在城中官兵中建立了人脈,定期瞭解軍情,併發報送出去。今天的事不必說,他就是藉着勞軍的機會登上城頭,再一次觀察外界的元軍部署。
樊城依江邊地勢修建,並非傳統的四方形,而是一個長條多邊形,長邊不斷曲折,連綿六七裡,短邊只有一里。這個形狀意外地契合了火器時代的需要,有幾分棱堡的味道,只要把火炮往牆上一架,便能形成交叉火力相互支援。更別說之前呂文煥確實根據最新的棱堡設計思想對城牆進行了增建,加厚了城牆並增加了凸出的火力點,使得樊城堅挺更勝以往。
所以,現在元軍雖然將樊城三面圍住,卻並未離得太近,只挖了一圈圈的壕溝將城給鎖住。
“一、二、三……咦,是不是又多了兩圈?”
白師之數着城外的壕溝,眉頭逐漸皺起來,好像元軍越挖越近了啊!
這時王準備將嘬着一條雞腿骨湊了過來。如今襄樊被圍,物資流入大大受限,肉類可是難得得很,每拿到一點,不光得把肉啃乾淨,還得把骨髓也吸完才成。他就這麼一邊啃着骨頭,一邊看着城下說道:“他奶奶的,這幫土耗子也真會挖,這幾條溝橫着挖斜着挖,一點點挖過來,人全躲在地裡面,槍打不透炮打不着的,只能看着他們挖了。”
其實樊城守軍也曾試圖出城干擾元軍的掘壕進程,但一打起來雙方混在一起,城頭火炮就沒法支援了,而且元軍野戰兵力遠超守軍,混戰也打不過,所以最後就只能任由他們挖了。
白師之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王兄,他們就這麼繼續挖,不會一路挖到城下吧?”
王準備擺擺手,無所謂地說道:“怕甚呢,外面不還有護城河嘛,可是直接連着外面漢水的,他們再能挖,還能挖過河不成?再說了,就算真挖過來了,這窄窄一條溝能走幾人?一個個從溝裡爬出來,不是送人頭嗎?前幾次元軍攻城,都是這麼被打回去了。”
聽他這麼說,白師之心裡稍安:“這便好,這便好……咦?”
就在這時,北方傳來了“咚”“咚”的鼓聲,緊接着一面“高”字大旗從遠處的yuanjun 大營中升了起來。
不光白師之一下子被驚着了,王準備也心裡一顫。他狠狠把手裡剩下的骨頭往城下一擲,罵罵咧咧道:“殺千刀的,昨天剛攻了一場,今日又來,過個節也不讓人安生!”
說完他就對白師之說道:“白掌櫃,刀槍無眼,城上危險,您還是趕緊先回家吧。”
“該當的,該當的,王兄,你多保重。”白師之沒有冒險的意思,當即從善如流,帶人擡着筐子下城去了。
當初爲了查探消息方便,商鋪就選在城牆不遠處,所以他很快就到家了。進門之後,他感覺安全了不少,又上了閣樓朝北張望了過去。
閣樓上看不見城外景象,只能聽個熱鬧。先是號鼓齊鳴,既有遠處元軍的進軍鼓,又有近處城中的集將鼓,還有些別的號令聲。總之折騰了好一會兒,等雙方都就位了,纔有零星的槍炮聲傳來。然後聲響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都能看到城頭上瀰漫起了硝煙,再然後又停歇了下去。待硝煙散去,城頭旗幟一個未少,也沒聽見什麼喊殺聲,看來敵軍是並未攻上來過。
白師之心裡安定了下來,心道樊城果然堅城,元軍就是想接近城牆也不容易。他甚至還有點小期盼,就該讓元軍多來攻幾次,恨不得都折在城下才好。
正當他盤算着要不要再去城上看看的時候,遠方又傳來了“轟”的一聲巨響。
是敵軍開炮了?他下意識擡頭看去,卻意外地看到一個小黑點越過了城牆,然後慢慢向牆後的空地落了下來——就在半空中,黑點突然爆出一片硝煙,隨後就是巨大的響聲傳來過來!
雖然爆炸的位置和時機都不對,沒造成什麼破壞,但白師之第一時間意識到了這是什麼:“是爆炸彈!”
元軍把爆炸彈打進城裡來了!
他正盤算着後續影響,前方突然又陸續傳來了幾聲炮響,他下意識擡頭看過去,卻差點嚇掉了魂——一個小黑點幾乎正朝着他落下來!
他第一反應便是轉身欲跑,不過還沒等他跑出去幾步,這個小黑點就不偏不倚落到了商行閣樓上。
即便是尋常的鐵彈,砸在木架茅草覆瓦的屋頂上也必然要砸出一個大洞來,更別說這顆鐵彈要顯著大上一圈了。它破開屋頂,直朝地板砸去——光是這樣也就罷了,不過是請匠人修一遍的事,可偏偏這鐵彈上是有一根引線在滋滋燃燒的,這時引線就正好燒到了盡頭,整枚彈突然炸裂開來!
巨大的衝擊波橫掃了狹窄的室內空間,將白師之狠狠甩在了牆上,又衝破屋內的傢俱櫥櫃,將深深藏着的那臺電報機給砸了個稀巴爛。
等到商行中的其他人聞聲趕來救援的時候,已經無力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