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轉,回到幾個月前。
1259年,9月11日,漣水。
洶涌的淮河水向東流去。
雖然有梁山泊做了緩衝,但淮河上游通過渦水、潁水等水系與黃河直接相連着,泥沙含量仍有不少。這些泥沙隨着滾滾河水不斷向前,在入海口處漸漸沖積出一點又一點的土地。
這道大河,雖不如長江般難以逾越,但仍是不容小視的天險。
如今,這道天險的南北兩岸,卻被一道鐵索連接了起來,一連串的小船被連在鐵索上,其上又鋪設了若干木板,形成一道可通行的浮橋。北岸便是之前的漣水城,南岸如今卻是一個大工地,數百民夫正在士兵的監督下,竭力夯土成牆,準備建設一座新的城池。
當前,塔察兒部正在猛攻淮西一線,漣水西邊的淮安軍左支右絀,無力出擊。而鎮守揚州的趙與訔連吃了幾場敗仗,揚州附近又時常被蒙軍遊騎掠襲,現在躲在城裡龜縮固守,不敢派兵出來。所以漣水南城現在沒人來搗亂,可以從容築城,修建過程很是順利。
只待此城建成,李璮軍便在淮河南岸有了堅實的落腳點,攻守自如。若是蜀、鄂兩線進展順理,這邊趁機拿下揚州、飲馬長江也不是不可能。
此時,李璮本人便在這座新城中視察,不時督促民夫加快進度。
眼見城牆一點點立起來,他心中比較滿意,走着走着,登上了一處已經修好的城牆。
城頭之上,已經架起了一門配重式投石機,也就是俗稱的“回回砲”。此物雖然在西征的蒙軍中已經廣泛使用,但蒙古人嚴格控制它流入中原的漢軍手中,所以李璮之前雖然也聽過這種利器的大名,卻並未在軍中裝備。
前不久,那幫子東海人突然鬧出了好大的動靜,被南邊朝廷一下子封了個開國公、節度使出來,還把當年他老爹一直想要的京東東路觀察使的職位給拿了去,簡直是明着嘲諷他李璮。不過這幫人也是識時務的,也沒大張旗鼓接了冊封,反而派人來說了一大通好話,還送上了不少禮物。其中一份禮物,便是兩門回回砲和它的圖樣。
東海人沒把他們賴以成名的大鐵炮獻上,李璮本來是很惱火的,但觀看了回回砲的組裝和發射之後,覺得這東西也不錯。
這回回砲結構簡單、不需要珍稀材料、可大可小,大砲威力震山,小砲易於製造、性價比極高,使用起來也簡單,正適合李璮現在這樣的情況。真給他鐵炮,他也未必能用起來呢。
而且東海人還送上了回回砲的全套圖樣和製作要點,這就比單純的兩門實物還珍貴多了。營中的工匠依樣畫葫蘆便可製作出來,材料也可就近獲取,能夠在短時間內架滿城牆,可以讓漣水附近的守禦更堅固,所以李璮還是比較滿意的。
既然如此,同時李璮又正在搶南邊的地盤無暇分身,所以暫時就放了東海人一馬。不過他並沒表態到底會怎麼辦,既沒立刻對東海宣戰,也沒說就放過他們不管,總之就是靜觀其變。
李璮先是欣賞了一會兒回回砲,又轉向南邊,極目遠眺,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南國的大好風光,正欲搜腸刮肚賦詩一首,轉頭卻見北邊浮橋上有一信使,舉着紅旗向南岸急奔而來,一看就是有什麼重要消息。
他心中一凜,帶着親兵迎了過去將信使攔住。信使卻並沒帶來什麼消息,只是說王文統驟有要務,請李相公回漣水相商。
李璮雖然一頭霧水,但也知道王文統不會開玩笑,心怕哪裡出了紕漏,立刻帶人回了漣水。
沒想到一見王文統,他卻是一臉喜色地說道:“相公,喜事,大喜事啊!”
李璮見狀,心中大安,入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問道:“泰山,是何喜事?”
王文統眉眼都彎了起來,捋着鬍子說道:“這可是雙喜臨門!其一嘛,是忽必烈直入大別山,如今已渡過江去,兵臨鄂州了!”
“當真?”李璮聽到這個消息,果然驚喜起來,忽必烈成功渡江,那麼對整條戰線的戰略形勢都大有助益,自然也有利於他在東線的攻略。
不過隨即他就眉頭一皺。
如此一來,他便不得不選擇事蒙攻宋的策略了。短期內雖然有攻城略地的好處,但是長期來看,若是蒙軍迅速滅宋,那接下來肯定就是要對付他們這些世侯了。到了那時候,顯然易見,勢力最大、獨立性又最強的李璮,便必然首當其衝。
想到這裡,他急忙問道:“那蒙哥在蜀地進展如何?若是兩軍會合,天下必然可定,只是……”
王文統一邊笑着一邊擺手道:“相公莫急,這第二件喜事便是,蒙哥在合州釣魚城下,不知何故,或曰中了砲石,或曰染疫,總之便是一命嗚呼了!蜀地蒙軍經此大喪,便也不得不退軍了!”
李璮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不敢相信地一愣,然後漸漸反應過來,最後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蒙哥驟死,他幾個弟弟都不是易於之輩,必然有一番龍爭虎鬥,正是我成大事的好機會!”
王文統趁機行禮道:“恭喜相公,賀喜相公,這正是天命在相公的明證啊!”
李璮立刻笑呵呵地回禮道:“還賴泰山運籌有方!不知依泰山之見,下一步我當如何行事?”
王文統早已思考好對策,當即說道:“蒙哥一死,西路軍退卻,此次南侵必敗無疑。既然如此,我軍便得轉攻爲守。若不然,相公在此浴血奮戰,將宋軍引來,忽必烈便可從容退卻,既損耗了益都的實力,又保存了他的元氣,一來一去對我都不利。反之,我軍若是收斂鋒芒,宋軍便可調兵圍攻忽必烈,蒙古人的血流得越多,對相公的大事便越有利!”
李璮把掌一拍,說道:“善,此乃上策!唔,聽聞李祥甫又到了揚州,此人不好相與,此時也不便招惹他。罷了,我私底下還能給他遞幾句話,這便與他言明無進取之意,他是賈制置一系,定有辦法影響調兵之事。之後我只要築好漣水南城便好,他處不再進兵了,如此一來,淮東之事可告一段落,之後又當如何呢?”
王文統坐了下來,喝了口茶,道:“爲大事計,自然便是深固根本了。此時便當休養生息,修城築牆,積蓄糧草,準備軍械,市恩於民,等待時機。此外……”他指了指東北方,“……是該把背後的隱患除掉了。”
前面幾條正合李璮之意,但聽到最後的時候,他眉頭一動,問道:“將來若是舉大事,非得尋求南邊的支持不可。那東海人新獲宋廷冊封,若是對他們動手,難道不會觸怒趙官家嗎?”
王文統微微一笑,問道:“若是有熊掌和雞肋,該取哪個?”
李璮道:“自然是熊掌。”
“那便是了,”王文統捻鬚道,“那些東海人,說白了不過是一幫外洋夷人,南邊朝廷肯冊封他們,無非是怕我軍攻過長江去,想用他們牽制我們罷了。但他們真牽制我們了嗎?沒有啊,恰恰相反,他們不願爲宋廷火中取粟,暗中還欲與我們講和呢!既然如此,他們對南邊來說,不過是雞肋而已。而相公若是舉事,屆時假意南投,那便是將大半個山東送過去,無異於肥美的熊掌,宋廷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在意我們取了他們一點雞肋呢?”
李璮聽明白了道理,笑道:“正是此理,多謝泰山教我!呵,再怎麼說,當下我還是大汗的世侯,討伐舉了宋旗的亂臣賊子可是天經地義之舉。我這便向他們發出通牒,若是他們願意歸順爲我所用,那便也罷了,若是不然,嗯,最近準備了不少船隻,如今與南邊休戰也用不上了,正好泛海至膠,討伐不臣!”
王文統起身行禮道:“相公英明!”
李璮呵呵一笑,起身背手看向東北方:“膠州之事,鬧騰了這麼久,如今,也是時候結束這場鬧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