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鑫不禁嘆了口氣,馬玉玲爲什麼要在逃離馬家莊之後又作出這樣的選擇,他其實也能想到其中原因。馬玉玲並不想遵從家裡的安排接受這樁婚事,所以纔會偷偷離家出走,但自己剛纔說的那番半開玩笑的話,大概是真的嚇着她了,這小姑娘擔心家裡因此而遭受迫害,哪還能安心再在外面躲着。而且她的身份已經曝露,如果不想讓好心收留她的陳一鑫等人也被拖下水,她就只能儘快回到馬家莊去,將這場麻煩在爆發之前消彌於無形。
馬玉玲見陳一鑫沉默不語,還以爲對方是在替自己擔心今後的狀況,當下強自擠出一絲笑意道:“陳大哥不必爲小女子擔憂,得蒙收留這幾日,小女子已感激不盡。日後若是有緣,自當有機會再見……”
話說到這裡,馬玉玲心頭也是一酸,自己今後便要嫁給這人的上司了,即便再見面的時候,對方在自己面前可能只有卑躬屈膝的模樣,很難再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坐着說話了。
陳一鑫此時的心情也有些複雜,他當然可以選擇向馬玉玲坦承自己的身份,甚至是立刻向她表示取消這樁尚未談定的婚事。但這麼做的後果反而可能會讓局面無法收拾,極有可能會傷及對方的名聲。當下最妥善的處理辦法,的確是如馬玉玲所說,先讓她悄悄回到馬家莊中,儘可能不要與自己扯上關係,否則日後說起來這馬家小姐曾在相親之前就住進了海漢營地,那不管雙方有沒有成親,這檔子事可都沒法說清了。
陳一鑫猶豫片刻之後,還是決定以大局爲重,當下沉聲說道:“那我派人連夜送你回去,不過你回去之後,暫時別告訴你家人這幾天的去向,就說是返回馬家莊途中碰到我們的運輸隊,央求他們送你回來的。”
馬玉玲點頭道:“小女子絕不會牽連陳大哥,此事自當保密。”
陳一鑫見馬玉玲誤會自己的意思,也只能苦笑應對,畢竟對方只是十多歲的小姑娘,放在穿越前那個時代纔剛上高中而已,哪能想到這麼深,考慮這麼遠。他如果多作解釋,反倒顯得自己格局太小。反正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他也不急於在現在說明了。
陳一鑫當下便讓馬玉玲先回到住處收拾她那些行李,然後將自己的警衛班長叫了進來,向他如此吩咐了一番。他身份敏感,並不能親自護送馬玉玲回去,所以這個差事也只能交給手下人去辦。
片刻之後,陳一鑫在營地門口送別馬玉玲離開,他爲此還專門調動了一輛帶篷馬車,雖然是運貨的車,但總比讓馬玉玲徒步或騎馬完成礦場到馬家莊的十多里路要輕鬆得多。加上有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護送,安全上應該不會存在問題。
“一路小心!”陳一鑫知道明日多半還會再相見,所以也沒有太多的離別情緒,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馬玉玲可就沒他這麼放鬆了,她自知今日一別,自己與這小軍官的緣分便算是就此終結,雖然還說不上有多深的個人感情,但危難之時被對方所搭救,而且人家在知曉自己的身份之後也沒有上報,而是默默替自己掩蓋行跡,這已經足以讓她感激不已了。這份患難時欠下來的人情,只怕是很難再有機會報答了。
馬玉玲咬了咬牙,從行李中拿出一件小東西,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將這件東西塞到陳一鑫手中,以不容拒絕的口氣說道:“陳大哥的恩情,小女子無以爲報,便以此物替代,陳大哥莫要嫌棄。今日就此別過,多多保重!”
馬玉玲說完之後,便轉身上了馬車,沒有再回頭看陳一鑫一眼。陳一鑫慢慢擡起手,手心中是那把掛着珍珠吊墜的檀香扇,隱隱有香氣透出。陳一鑫嘆了一口氣,向等候在旁邊的士兵做個手勢,示意他們可以出發了。
陳一鑫忽然發現自己再次處在了一個很爲難的境地,今天他是作爲馬玉玲的保護者存在,但明天去到馬家莊,要是跟馬玉玲見面,那勢必就得披露自己的真正身份了,到時候豈不是會十分尷尬?對方要是誤會自己一直在隱瞞身份戲耍她,那這可就有點說不清了。
看了看手裡的檀香扇,陳一鑫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突然發現自己今天這嘆氣的次數,可能比過去的一個月加起來還要多了。與這馬家小姐相處不過兩三天時間,陳一鑫卻覺得自己的壓力已經比前些天登州明軍來襲時更大了。
馬東強這一晚過得很不好,在竭力向孫真解釋了前因後果之後,他所得到的答覆只有“聽從首長定奪”這麼一句話,哪怕是口水說幹也沒有得到對方更多的諒解。並且孫真的人馬已經以安全爲由,封鎖了馬宅內外,禁止馬家上下離開這處宅院,所以他除了回房等消息之外,也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
姜盛則是留在了孫真身邊,充當和事佬和傳話筒的角色。孫真在晚飯時分派回去送信的兩名士兵,在兩個時辰之後便趕回來了,他們帶回來的消息也是讓馬家人稍稍安心了一點。
“陳首長明天還是會來馬家莊?”馬東強聽到姜盛帶過來的這個消息,臉色終於是稍微和緩了一點:“還好之前沒有敲定婚事,否則這事麻煩可就大了!”
馬東強很清楚海漢與馬家現有的往來關係並不是建立在聯姻的基礎上,而是對方有意要在福山縣扶持這麼一兩家聽話的代理人,聯姻這事純粹是出於馬東強爲了綁定雙方的關係而提出的策劃,對方並不看重這個可有可無的環節。既然陳一鑫表示會按照約定來馬家莊會面,那就說明他還沒有因爲這個突發狀況而對馬家反感。只要雙方能會面,那很多東西都還有得談,即便陳一鑫對這樁尚未確定就要告夭折的婚事有什麼不滿,馬東強相信只要好處給到位,也都還有挽回的機會。
至於馬玉玲的真實去向,馬東強現在已經不願再去多想,找了三天都沒任何消息,在陳一鑫來馬家莊之前多半是沒什麼指望了。要說馬東強有沒有悔意,那肯定是有的,但他現在已經顧不上去花時間後悔這個決定,而是要儘快將由此與海漢之間產生的裂痕彌補起來。
姜盛連連稱是,馬東強又問道:“那孫軍爺態度和緩一些沒有?”
“倒是比之前好多了。”姜盛想起先前孫真發怒的模樣,仍然是心有餘悸:“適才讓廚房給海漢人做了宵夜送去,想來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好再對咱們發脾氣了。”
“沒事就好。”馬東強點點頭道:“這幾天累得不行,先去睡會兒,不然明天就沒精神了。你弄完了也早些歇了吧!”
兩人總算是暫時解決了眼下最大的危機,都已經困頓到不行,於是便各自回房睡下了。馬東強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卻有人在屋外敲門叫他起牀,馬東強披了襖子下牀開門,氣鼓鼓地斥道:“天都還沒亮,叫哪門子叫!”
那下人慌慌忙忙地應道:“老爺……小……小姐回來了!”
馬東強的瞌睡瞬間就清醒了:“人在哪?”
“已經進了前院了……”下人還沒說完,馬東強已一把將他刨開一邊,徑直往前院快步去了。
馬東強到了前院一看,見除了女兒馬玉玲之外,院子裡已經站滿了海漢兵,連孫真都已經出來了。
孫真一把將馬東強攔了下來:“這就是你女兒吧?”
“正是……”馬東強正待確認女兒的狀況,孫真卻又發話道:“你現在先不要忙着責罵女兒,有什麼話,等明天見過首長再說。你先回屋休息,你女兒有我們的女兵照看,不會有事。”
這時候姜冬梅也聞訊趕來,不過她也同樣沒有得到與馬玉玲直接接觸的許可,都被強行趕回了自己住處。
陳一鑫所下達的指令中其實並沒有這個措施,這完全是孫真看到馬玉玲之後作出的臨場反應。他從護送馬玉玲的海漢兵那裡確認她的身份之後,便知道這小姑娘當天大概是誤打誤撞才進了軍營,而陳一鑫大概也是看了自己送回去的尋人告示,才識破了她的真實身份。到這裡孫真纔想起來,爲何自己看到尋人告示的時候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孫真不知道馬玉玲和陳一鑫在礦場營地發生了什麼事,陳一鑫會遣人連夜將她送回來,萬一這中間有什麼貓膩是不能讓馬家人立刻知道的,那就得先控制住場面才行。所以他先趕走了馬玉玲的家人,清場之後才詢問馬玉玲發生了什麼事。
但馬玉玲卻什麼都沒說,提着她那幾大包行李自行回房了。既然已經知道她的身份,孫真自然也不敢對她呼來喝去,只能叫女兵去看住她,免得再出什麼意外。回過頭來詢問護送馬玉玲回馬家莊的這些人,他們卻也不知道陳一鑫與馬玉玲談話的內容。孫真心知這大概只有等陳一鑫自行來揭曉秘密了,當下便也不再多問,先安排護送馬玉玲的這隊人住下來。
第二天一早,馬家莊上上下下便忙碌起來。這前兩天下的雪化了之後,進出村莊的道路變得泥濘一片,馬東強着人組織了上百青壯,急急忙忙地從附近拉來黃土碎石,將路面臨時修整了一番。剛弄完不久,從礦場營地來的海漢隊伍就到了。
馬東強、姜盛,以及宗族中的長輩人物,都候在村口迎接陳一鑫一行人的到來。陳一鑫已經來過一次馬家莊,與這幫人全都見過面了,所以倒也沒什麼架子,遠遠便下了馬徒步過來與馬東強等人見禮,然後一同進入馬家莊。
馬東強一早便忙上忙下,還沒來得及去見女兒,所以並不知道馬玉玲昨天其實是陳一鑫派人護送回來的。雙方落座之後,他便急吼吼地表功道:“託了陳首長福氣,小女昨天夜間已經平安返回家中。”
陳一鑫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道:“人沒事就好。先說正事吧,我前次來也提過了,冬天這幾個月正是農閒時節,馬家莊也有不少青壯,這麼閒着也是閒着,不如組織一下,來礦場這邊替我們做事。我們這裡可包吃住,工錢按人頭算,馬大官人意下如何?”
“其實要不是前幾天下雪,莊上已經組織人過去了。陳首長放心,這事回頭就辦。”馬東強拍着胸脯應承得極快,要藉着這難得的機會好好掙下表現。
除了婚事之外,雙方自然還有更多重要的交易要談,而在此之前,馬玉玲的婚事也僅僅只是馬東強拉攏陳一鑫的一個由頭而已。雙方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也都沒有將聯姻的事當作會談的重點。某種角度來說,如果沒有這些事務上的合作,雙方的聯姻其實也並不會具備太大的必要性了。
雙方的會談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眼見快到中午時分,馬東強便主動提出讓陳一鑫去見一見女兒馬玉玲。陳一鑫雖然心頭爲難,但先前就已經答應過馬家,事到臨頭倒也不好再推辭,便點頭答應下來。當下馬東強便親自帶路,去了馬玉玲所住的院子。
院門口還有海漢士兵把守,從昨晚到現在,還沒有放馬家人進過院子,馬東強倒也自覺,到了門口便停下腳步,讓陳一鑫自行入內。
陳一鑫推門進去,一眼便看到身着皮襖的馬玉玲在院中背對自己而站,兩名女兵看到陳一鑫進來,連忙向他敬禮:“首長!”
陳一鑫點點頭,做個手勢示意她們先出去。待女兵出了院子之後,他乾咳了一聲以示自己的存在。
馬玉玲緩緩轉過身來,看到陳一鑫的一瞬間明顯眼睛裡放出了光芒,但旋即便看向左右,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馬小姐,我們又見面了。”陳一鑫還是率先開口招呼道。
馬玉玲慌慌張張地說道:“你怎地一人進來了?你上司呢?”
陳一鑫應道:“你是說陳一鑫?”
“他難道沒來?”馬玉玲緊張地問道。
“那你希望他來還是不來?”
“我……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來!”
陳一鑫尷尬地應道:“既然你這麼不想見到這個人,那……我就先走了。”
“你……”馬玉玲忽然明白了什麼:“原來你就是陳一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