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現鎮到福山縣的官道會從馬家莊南側通過,這是連接登州城與福山縣的主幹道其中一段,這條路在經過福山縣城之後繼續向東延伸,通往山東半島東端的威海衛和成山衛。不過海漢在福山縣境內落腳之後,東邊各個衛所與登州城之間的陸上聯繫就被掐斷了,物資和人員的往來不得不從福山縣以南的山區繞行,十分費時費力。官府又拿盤踞在此的海漢人沒有什麼辦法,後來索性就將兩地間的交通方式全部改成海運了,至少海漢駐紮的芝罘島的戰船目前還沒有斷絕沿海航路的表現。不過民間的通行來往倒是沒受到太大影響,只不過沿途多了數道由海漢控制,專司治安檢查的關口而已。
鄭艾過去曾多次往返於這條路上,他也不得不承認,海漢人來到這裡之後,修橋補路的事情做得比官府勤快多了。如今這條路寬敞平坦,雨天也不再泥濘不堪,這有一多半的功勞得記在海漢人身上。道旁一處村落的圍牆上用白漆刷出了一道顯眼的海漢標語——要想富,先修路。
這標語內容簡單粗暴,但細細品味,似乎又很有道理。過去鄭艾運送貨物的大平板車要通過古現鎮至馬家堡這段僅二十多裡的官道,竟然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原因便是道路因爲前幾年登萊之亂中,交戰雙方爲了阻斷交通,從中挖斷了不少地方,戰後官府又沒有足夠的財力來組織維修,路上很多地方都是崎嶇不平,車馬通行頗爲不便。
海漢人佔領此地之後,組織了數百名勞力,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對這段道路進行了修補維護,保證其達到正常的通行能力。鄭艾知道海漢人還修了一段路通往海邊的芝罘島方向,以便於他們從南方運來的商品從陸上通道進入大明境內。如今完成這段路程只需不到半天時間,比起過去的確是方便多了,特別是從登州方向過來與海漢進行貿易的客商,更是從中得益不少。
這條路修好之後對於沿途民衆的生活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附近村落的青壯大部分都放棄了原來的營生,轉而爲海漢人打工,以獲取豐厚的報酬。有些人甚至索性舉家移民,按照海漢人的安排去了南方定居。
那麼這些人富了嗎?按照鄭艾的觀察,這一地區的民衆的確是在以飛快的速度積累財富,甚至也包括與海漢保持貿易關係的他本人在內。他在過去半年中充當特許供應商賺的錢,大概已經足夠買下半個古現鎮了。只可惜這些財富並不會落入他私人的口袋,刨去正常的運營費用和收買打點海漢官員的經費之後,剩下的利潤部分還是得上繳,別想輕易揣進自己口袋。
當然了,鄭艾只是扮演了一個市儈商人的角色,但他實際上並不是一個貪圖錢財的人,否則也不會組織當下這種形同自殺一般的武裝行動。錢並不能解決大明目前所面臨的問題,刀與血纔可以,鄭艾希望能以非常規的手段,解決已經困擾山東官府一年的這處頑疾。
這次參加行動的二十多人,都是從山東各地軍中調來的精銳死士,從未與海漢軍有過交手經歷,所以也不至於會因畏懼感而影響到臨場戰鬥力的發揮。不過關於海漢軍的各種情報,他們也都在事前仔細消化過,對於海漢軍的主要戰鬥方式和武器配備也都比較瞭解了。此外近期他們一直在古現鎮附近的山區進行訓練,磨合人員之餘也在尋求行動之後從山區撤離的可能。畢竟只要馬家莊那邊一出事,海漢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收攏各處交通要道上的關卡,從山區撤離很有可能是他們唯一的生路。
鄭艾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沉默地坐在車轅上,反覆思考着自己的行動計劃還有什麼需要改動的地方。他最近這二十多天日思夜想的全是這次的行動,每一個環節都在他腦子裡反覆推演過多次。雖然不敢說有十成的把握,但他自認至少有六七成的得手可能性。而在他最初的構想中,只要有三成希望,這事就值得搏一把了。
六七成雖然看起來很高,但鄭艾也知道這事其實只有成功失敗兩種可能,而失敗就基本可以直接與死亡劃等號了,任何一個漏洞或意外都有可能導致他們這幫人全部死在馬家莊,所以鄭艾一點都不敢大意,哪怕即將抵達目的地,他也還在腦海中反覆推演行動細節,力求避免出現計劃外的狀況。
鄭艾對這幫死士解說行動方案的時候雖然信誓旦旦,似乎一切情況盡在掌握,但實際上卻有很多是他自己單方面臆想的內容,比如海漢兵對陳一鑫實施的安保措施,比如在對其進行偷襲之後,對方可能會採取的反擊手段。鄭艾對於這些情況的瞭解十分有限,他只能單方面地按照自己的猜測來部署行動,但他認爲自己的行動計劃能夠攻其不備,這便是最大的倚仗了。
鄭艾摸了摸自己胸口,那封通行令便揣在那裡。他前日向鐵平江提條件的時候,並未說明自己的真正目的,只是讓鐵平江要設法掩護他運一批貨到芝罘島去,並答應此事了結之後便不會再來找他麻煩。鐵平江雖然將信將疑,但最終還是答應了鄭艾的要求——申請通行令,並設法讓其車隊經馬家莊前往芝罘島。
鄭艾的目的地當然不是芝罘島,那僅僅只是他用來調開鐵平江注意力的一個說辭而已。他的攻擊目標就在馬家莊,聲稱要去芝罘島,也只是爲了讓鐵平江安心。畢竟芝罘島那邊是重兵佈防的軍事區,鄭艾就算有什麼想法,到了芝罘島也決計翻不了天。
至於鄭艾聲稱要運去芝罘島的“貨物”,他也並未向鐵平江具體說明,只說是受人之託,運送專爲海漢首長準備的一些東西,這個舉措可能會改善大明與海漢之間的關係,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鐵平江若是放心不下,屆時可以跟着同去芝罘島云云。但這些貨物意義重大,只能到了芝罘島之後才能亮出真容,目前不能有半點風聲走漏。
鄭艾說得有鼻子有眼,將先前對鐵平江的“威脅”都歸咎於這份貨物的價值和影響太大,必須要從他這個經手人這裡得到保證纔敢放心啓運。而所謂的“保證”,自然便是鄭艾所提出關於鐵平江受賄的人證物證。這些把柄不至於將鐵平江置於死地,但的確可以毀掉他的前途,鄭艾將其逼到角落之後,又主動退讓,只要鐵平江予以配合,便不會向其上級告發。鐵平江雖然對其十分不滿,但爲了保住自己的前途,似乎也就只有屈服於鄭艾了。從鐵平江後續老老實實地送來了通行令來看,他應該已經想明白了孰輕孰重。
鄭艾對於鐵平江這個環節的處理還是相當滿意的,他認爲十分制至少可以給自己打九分,少打一分是免得自己驕傲。不過等自己在馬家莊發動的時候,他很想再看看鐵平江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在距離馬家莊僅兩裡的地方,鄭艾一行再次在關卡前停了下來。這已經是從古現鎮出發之後遇到的第三處海漢關卡,幾副木製拒馬在官道上橫着排開,將路攔住大半,只剩下一個供行人通過的巷子。在這裡駐守的海漢士兵也不多,只有十幾個人而已,不過都是荷槍實彈,看起來倒也頗爲肅然。
鄭艾從車轅上跳下地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小步快跑到帶隊的軍官面前,掏出通行令遞了過去,口中招呼道:“有勞軍爺,小人這支車隊是自古現鎮來,送建材去馬家莊的。”
那軍官點點頭,卻還是將手一揮道:“查查這些車。”
當下便有幾名士兵上前,將遮在車上的篷布扯開來,查看裝運的貨物。鄭艾並不擔心海漢兵能夠發現這些大車上的貓膩,除非是有人專門鑽到車底下,慢慢用手摸索車底,才能發現下面做了暗格。相比車上藏着的武器,他其實更擔心這些海漢兵注意到這幫打扮成車伕和力工的死士,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着一些殺氣,如果是對此比較敏感的人,很有可能就會注意到他們的異常之處。
不過好在這些海漢兵似乎也沒察覺到鄭艾一行人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草草檢查一番之後,便向軍官示意沒有問題。那軍官將通行令遞還給鄭艾,然後下令讓士兵搬開路障,放行車隊。
“軍爺辛苦,一點心意,還請軍爺莫要嫌棄!”鄭艾臨走之時很知情識趣地塞了一錠銀子到那軍官手中。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但買幾壇本地出產的高粱酒肯定夠了。從頭到尾,鄭艾都很完美地表現出了一名行商應有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名馬上要向海漢發動襲擊的死士。
鄭艾一行人繼續行進片刻之後,便已看到遠處馬家莊外海漢管委會小樓前豎立的旗杆,一面紅藍兩色旗幟正隨風飄蕩在杆頂處,代表着這附近地區的控制權是在海漢的掌握之中。當然了,這面旗對於鄭艾等人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小的刺激,畢竟他們來到這裡的目的,便是要將這種討厭的旗幟從大明土地上徹底趕出去。
“諸位,前面旗杆處便是我們動手的地方了,屆時諸位聽我號令,一旦發動,便不可再停下來,若是失敗,鄭某便與諸位一同在此處殉國吧!”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鄭艾的臉色已經變得冷峻起來,眼神裡甚至有了幾分火氣,完全沒法將他與剛纔那位市儈的商人聯繫到一起。
衆人聽到他的話,皆是低低應了一聲。他們爲今天這差事已經準備了數十天,成敗在此一舉。如果能夠順利完成任務,榮華富貴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行人慢慢來到馬家莊外,便有人上前將他們引至貨場,對運來的貨物進行登記。這貨場距離管委會的兩層小樓不過幾十丈遠,在這裡就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二樓走廊盡頭那間屋子的門窗了。不過鄭艾並不打算就在這裡發動,他需要距離管委會小樓近一些,再近一些。每近一丈,得手的可能性便會大上一分,鄭艾需要將這個距離縮短到一定的限度,才能確保自己帶人衝上二樓的時候,敵酋陳一鑫還來不及逃掉。
“這些貨是鐵大人訂的,煩請鐵大人親自過來驗貨。”鄭艾不慌不忙地拿出貨單,向前來接收貨物的工作人員說明了情況。
這種情況也很正常,有些重要貨物的確是得由軍需官出面親自查點驗收,當下便有人去通知鐵平江。不多時便看到鐵平江來了,鄭艾上前招呼,態度也是十分謙卑,絲毫看不出其實鐵平江是被他所要挾的對象。
鐵平江裝模作樣地看了兩車貨,便對隨從人員說道:“他們這批貨裡有一部分是要運去芝罘島,我且隨他們走一遭。”接着又轉頭對鄭艾道:“你把該留下的貨留在這裡,先隨我去芝罘島。”
鐵平江的安排都是按照兩人商議好的流程在進行,鄭艾便示意其中三車貨物留在此地,只將馱馬解下牽走,連大車都直接留下了。看樣子似乎打算等回程的時候,再來這裡把大車帶走,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
鄭艾與鐵平江並肩而行,眼光卻一直盯着前面即將路過的管委會小樓。樓下站着幾名執勤的海漢士兵,不時還能看到有人在各間辦公室進進出出,看樣子戒備並不森嚴。鄭艾突然開口問道:“怎地還有女子出入此地?”
他看到一名年輕女子的背影出現在二樓走廊上,是以有此一問,鐵平江臉上微微變色道:“那……好像是陳首長的夫人。”
“哦?原來那就是馬家莊的大小姐啊!”鄭艾點點頭,心說這下倒是又多了一個可以下手的目標了,若能將這夫婦倆一併擒下,那成事的把握至少又可以增加一兩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