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必然有各種各樣的江湖騙術。特別是像海漢人這種以富貴有錢而著稱的羣體,自然更容易引來形形色色的騙子。膽大包天的騙子們在巨大利益的驅使之下,往往會無視被識破之後的嚴重後果,選擇鋌而走險。
這個冒充皇商的曹祿便是這種人,他本來就是從宮裡出來的閹人,對於宮中各種規矩和皇室的情況都略有所知,糊弄普通人也不易露餡,所以才選了這麼一個獨闢蹊徑的路數。一般人根本就料想不到有人膽敢打着皇家的旗號的行騙,而曹祿等人便正是利用了這樣的心理冒充皇商。這夥人曾在江浙其他地方有過得手的紀錄,這次聽說海漢高官在寧波接見商人,尤以有官府背景的優先,於是曹祿等人便打算以皇商的名義過來混一混。
他們並不指望真能跟海漢達成什麼合作協議,畢竟這只是個空殼團伙,並沒有真正處於經營中的生意。但他們大致聽說了一些海漢高官與本地商人們會面商談的內容,知道海漢是打算要在浙江大量經營實業,於是便想着藉助最近被炒得沸沸揚揚的象山鹽場一事,以皇商的身份與海漢商議合作。這夥人既沒有渠道也沒有資本,當然不可能真的拿下食鹽的銷售代理,而是如石迪文所說的那樣,打算在與海漢談成初步協議之後,便拿着這個結果去詐騙那些相關的下游產業,從其他商人手中騙取錢財。
這個構想其實具有相當強的可行性,因爲海漢在大明開展貿易時一向都喜歡選擇有官方背景的商人作爲合作伙伴,以此來獲得與官府接觸的渠道和人脈。而曹祿一夥所假冒的皇商身份,可以說非常針對海漢的這種習慣,並且在短時間內也很難驗證他們的身份,畢竟曹祿自稱是從南京過來的,而南京到寧波直線距離都超過七百里,海漢就算要派人去南京驗證身份也不是兩三天能辦成的事,這麼長時間已經足以讓曹祿等人實施計劃了。
不過曹祿一夥大概也想不到,這個姓石的海漢將軍並非對商貿和外交一竅不通的武夫,而是十分精明的萬事通,即便是談及跟皇室相關的事情,石迪文也是十分清楚。曹祿對此準備不足,他所知的那些用來震懾石迪文的談資,根本就沒派上用場,反倒是在石迪文看似漫不經心的提問之下慢慢露出了馬腳。
石迪文對於大明皇室的瞭解,其實也是來自於外交部和安全部所準備的資料。大明二十七個藩王,其中並沒有哪位藩王的封地是在南京,這曹祿一夥以爲海漢對大明皇室情況知之不多,隨口虛構一個王爺的資料就能糊弄過去,卻不曾想根本就過不了石迪文這一關。細節方面不夠講究最終讓這夥騙子無從遁形,石迪文稍稍動用了一點刑訊手段,吃不住痛的曹祿便全都招了。石迪文還特意命人將他押送到前院,讓等候在外面的其他商人看到,以震懾其他心懷不軌之徒。
至於曹祿等人所設計的後續騙局,自然也就無從施展了。不過石迪文大概也想象不到,在前院等候的人之中居然還有章曲這麼一號人物,也是跟曹祿幾乎一樣的路數,不過級別還要更低一點。當然了,章曲假冒的身份級別低一些,也就意味着扮演這個身份的難度也會相對較低,所以先前與石迪文的對話中,章曲基本上沒有露出什麼明顯的破綻。而石迪文因爲才抓出一個詐騙團伙,防備心也稍稍有所鬆懈,對於章曲的身份並沒有產生懷疑。
但章曲的目的與曹祿那夥騙子不一樣,他是想借助與海漢高官見面的契機,尋求一個得到招募,進入海漢官場的機會,而販賣象山鹽場未來出產的食鹽倒並非他的意圖,只是藉此作爲話題來與石迪文攀談而已。
章曲自然並不願意跟石迪文深入討論剛纔那夥騙子的問題,當下便主動引開話題道:“其實在下對海漢仰慕已久,如果不是家人阻攔,在下或許早就去應聘貴國的招募了。”
“招募?”石迪文一聽這話果然是來了興趣,主動問道:“章老闆是打算應聘什麼職位?”
“在下早年也曾考過科舉,有個秀才功名在身,聽說貴國對有功名的讀書人特別青睞,所以一直都很想去試試。”章曲見石迪文接了話,趕緊將想好的詞說了出來,帶着期望的神色看着石迪文。他假冒官商來到這裡,目的便是讓海漢高官給自己指條明路了。
大明讀書人只有中舉才能進入官場,但海漢因爲治下人口數量有限,文化教育的普及程度也還不夠高,對於讀書人的任用需求大,就必然導致了要求就相對要低一些,章曲可是聽說過不少諸如“秀才當縣官”、“舉人管理一州之地”,這類大明文人投靠海漢之後便在官場發跡的傳聞。對於做官,章曲其實心底是有一點執念的,就算沒法在大明當官,能去到別的國家做官,似乎也算是一種達成心願的途徑了。
更何況如今的海漢可不是什麼番邦小國,而是貨真價實能跟大明平起平坐的遠東強國,以海漢的發展擴張速度而言,對於官員的需求量非常大,在這個國家做官的前景當然是非常不錯。章曲過去雖然沒有從政的經驗,但他認爲自己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天下什麼道理不懂,去海漢當個小官應該還是不在話下。
不過石迪文接下來的迴應卻是讓他微微有些失望:“秀才嗎?那不知道章老闆過去有沒有在衙門裡做過師爺、書吏之類的差事,我是指能夠真正接觸到地方政務的那種崗位。”
對於石迪文的問題,章曲很想自吹自擂一番,但他又不敢這麼做,因爲石迪文只要稍稍一問細節,他毫無施政經驗的真面目便會立刻暴露無遺了。於是章曲雖然不甘,但也只能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並無這方面的經驗。
“那章老闆對術數計算方面是否擅長?我國有很多部門都需要精通計算的人才,比如專門負責處理貿易事務的商務部就有很多職位空缺。”石迪文倒是毫不氣餒地繼續問道。
“這個……在下大概也算不上擅長……”章曲的心不禁又沉下去一截。他倒是知道海漢人普遍精於計算,否則也不會以商立國了。石迪文提出的這種要求,倒也不算過分,但偏偏就是章曲的短板,而且也沒法糊弄過去。
石迪文沒想到這位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居然還能當着自己的面表露出想要投身海漢官場的意願,真當認識幾個大字讀過幾天四書五經就能在海漢當官了?就算當個村長那起碼也得懂基本的行政管理和農業方面的知識才行,這位既沒有從政經驗,又不善術數,那就不可能有比較好的去處了。
“那章老闆有什麼擅長的本領?”石迪文耐着性子問道。
“在下熟讀經史子集,瞭解治國之道,可爲貴國獻計獻策。”章曲終於有機會自我吹捧幾句,但可惜石迪文沒聽兩句,臉上已經顯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嗯……這個嘛……以章老闆的情況,大概可以去我國的教育部應聘,看看適合去哪一級的書院當老師。”石迪文所能想到最適合章曲的差事,大概也只能是這樣了。好歹也是考中了秀才的人,文化基礎應該是沒問題的,起碼教教看書識字應該問題不大。不過這種差事的待遇肯定就不如做官了,八成還沒在浙江待着舒服。
像章曲這種本身有一定官方背景的商人,石迪文認爲他應該不會紆尊降貴到海漢去做個教書先生。至於章曲所說的什麼治國之道、獻計獻策,石迪文自動就過濾了,海漢國怎麼發展自有執委會和衆多穿越者共同規劃,哪裡輪到這個時代的人來發表意見了,何況還只是一個沒有任何執政經驗的秀才,讓他參與治國,豈不是一個笑話。
石迪文甚至在想,大明文人如果都跟這人一樣,讀了幾本經史子集就覺得自己是國之棟樑了,那也就難怪這個龐大的帝國一直在走下坡路了。
章曲聽到這樣的回答自然大感失望,如果只是想當個書院的教書先生,那他又何必苦苦追求一個投靠海漢的機會。俗話說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章曲自然希望自己所擁有的學識,能夠得到海漢高官的青睞,然後直接給他現場封官,風風光光地離開大明。但現實顯然比較殘酷,面前的海漢高官顯然並未意識到他的價值,語氣中甚至有一種難掩的輕蔑,氣得章曲在心中暗罵石迪文爲“莽夫”。
很顯然在到海漢做官這件事情上面,雙方的訴求並不一致,石迪文需要的是有真材實料的人才,而不是這種只會誇誇其談的讀書人;而章曲自認有一肚子的本事,只是遇不到識貨的伯樂。兩人在這件事情上的價值觀相差太多,根本就沒有談到一起的可能。
只是章曲對於這樣的結果並不甘心,他一心想要做官,甚至不惜爲此甘冒風險來這裡毛遂自薦,如果被石迪文這麼幾句話就打發了,那這趟豈不是白來了。
章曲鼓起勇氣,對石迪文道:“石將軍,在下對於海漢仰慕已久,一直期望能夠爲海漢效力,但也一直不得其門而入,或許會有比書院教師更適合在下的職位吧?”
石迪文當然也察覺到了面前這人的態度有些古怪,別的商人進來見到自己,都是抓緊時間談正事,期望能夠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與海漢的貿易談判,只有這人似乎並沒有把先前談及的食鹽生意太當一回事,而是對加入海漢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準確地說,似乎是對到海漢做官有興趣。
石迪文在浙江這麼長時間,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其中倒也不乏有章曲這種“官迷”,一心就想着要去海漢做官。如果是早兩年的時候,海漢自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收下來再說。如今雖然各個政府部門仍有極大的人員需求,但相應的要求也升高了不少,並不是以前那樣只要識字就來者不拒了,想做官至少也得有一定的基礎才行。
當然了,像章曲這種情況,石迪文也不是不能收,但肯定得先送去三亞接受一段時間的政務培訓,然後再由那邊視其培訓成果給予分配。如果成績優異,加上個人條件不錯,那直接封個縣長之類的地方官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石迪文不太明白,爲何這人對當官的執念如此之重,明明在他面前就還有更好的選擇,比如成爲海漢的合作商。
石迪文在心頭斟酌了一下,這纔對章曲迴應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就算是在大明當過官的人來我國重操舊業,那也還是得經過一段時間的上崗培訓,由培訓機構考覈認證合格才行。我怕章老闆到時候去個幾天就沒耐心了,那樣豈不是浪費大家的時間?”
章曲一聽事情還有轉機,當即便表態道:“培訓沒問題啊!在下所缺的便是施政經驗,想必貴國所提供的培訓一定有這方面的內容。只要在下的能力可以有所提升,相信就能勝任貴國更多的崗位了。”
石迪文算是看明白了,這人不但是官迷,而且是極爲執着的那種,想方設法都要打入官場才肯罷休。這估計也就是沒中舉,要是中舉了有在大明做官的機會,他就肯定不會選擇海漢這個發展方向了。但既然對方表達瞭如此強烈的意願,石迪文要是連接受培訓的機會都不留給對方,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一點。
“那要不這樣吧,你先在這邊登個記,等明天有船去舟山,你跟着過去,那邊自然會有人接待你,安排後續的事宜。”石迪文決定還是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