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成榮的這種想法,實際上在他之前早就已經有很多人琢磨過了,但往往在意識到海漢擁有強大軍事力量的深層原因之後,便會放棄了進行全盤效仿的想法。
大多數人對海漢軍的印象只是停留在堅船利炮的表面,至於批量建造這些先進武器所需的技術和工業體系,卻是外界很難直接看到的部分。而海漢對於武器的外銷一直保持着極爲嚴格的控制,想單純通過購買武器來實現軍事實力的提升,其效果不但極其有限,而且武裝規模將完全處在海漢的控制之下,並不是一種可靠的手段。
而想要引進海漢的軍工技術,其難度要比購買武器還大得多,迄今爲止也就只有安南和福建許氏兩家能夠享有這種特權。而解決不了武器來源問題,就根本不可能完全效仿海漢的軍事制度,建立起編制規模比較大的武裝部隊。
不過戴成榮目前所瞭解的情況還沒有這麼深入,自然難以考慮周全,他想來想去,也只覺得自己手中所能調動的資源實在太少。轉念再一想,集七大姓之力才組織了這一百多號人到舟山留學,可想而知要建立一支常備武裝力量得投入多少資源了。
集體學習結束之後,便已經快到軍中的熄燈時間了,衆人抓緊時間洗漱完畢然後躺下休息。他們剛纔已經得到了教官的通知,從明早開始都要出早操,而訓練將會持續整個白天,所以他們必須得抓緊時間休息,以確保明天能夠足夠的體力完成訓練。
但包括戴成榮在內的很多人都沒能立刻入睡,這一天下來所接觸到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他們一時半會還難以消化。
從海漢學什麼?對於這一批學員來說,軍事技能當然是首要目標,但卻不是唯一。實際上在他們被各自家族選定的時候,就已經收到很多指令,要求他們在訓練之餘多多注意其他方面的消息。畢竟定海港是江浙地區近幾年飛快崛起的貿易港,這裡的商業信息要較揚州豐富得多,指不定抓着幾條消息就能把交給海漢的學費給賺回來了。
只是當時部署任務的人也想不到,這些鹽商子弟到了舟山之後就被關進了軍營,短期內根本就出不去,也接觸不到外邊的消息,想在舟山打探商業信息顯然不太可能了。
不過除此之外,他們也還身負着別的任務,比如戴成榮在出發之前,就得到了戴英達的指示,讓他在海漢軍中儘量多結交人脈,以備今後所用。這種人脈可就不是指鹽商子弟內部的關係網了,而是要他設法多結交海漢武官,級別越高越好。
這對於戴成榮來說並非容易達成的目標,目前唯一能接觸到的高級軍官也就段天成一人,而馬正平明顯已經搭上了這條線,甚至還能在軍中請段天成代爲召集馬家子弟與其會面,戴成榮認爲去跟馬正平競爭這條人脈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畢竟當前還需要馬正平在外照應,如果要跟他競爭這種人脈資源,很可能會招致馬正平的不快,從而影響到當下的訓練。
戴成榮算算日子,離開揚州已經有足足五天了。他臨走之前聽說對手很可能在數日之後就發動進攻,不禁有些擔心家裡的情況。雖說海漢派了一隊武裝人員去揚州增援,但那畢竟不是海漢軍,戴成榮還是有些擔心家裡能不能扛得住對手的攻勢。
但戴成榮的父親戴家家主戴英達對於局勢的看法卻正好與他相反,他認爲海漢的增援到來之後,備戰工作已經踏上正軌,局面正在朝着有利於徽籍鹽商的方向發展。
唯一讓戴英達比較擔心的是,金盾這批人抵達揚州的消息遲早都會泄露出去,如果山陝鹽商因爲忌憚海漢人的介入而取消了原本的進攻計劃,那對於己方來說卻不是什麼好事情,只會讓當下這種被動防守的態勢一直持續下去,無法通過戰鬥來解決山陝鹽商手下的火槍隊。
金盾的元濤已經表明了態度,在揚州期間不會主動出擊,只協助徽籍鹽商守住莊園,所以徽籍鹽商要想借金盾之手除掉山陝鹽商的火槍隊,那就只能期望對方主動打上門了,而這可不是戴英達所願意見到的局面。
“老爺,元掌櫃求見。”
入夜之後,戴英達已經洗漱完畢準備睡下休息了,管家卻突然來報元濤求見。戴英達心知元濤在這個時候來訪應該是有要事相商,連忙讓管家請元濤先去書房等候。
“元掌櫃久等了!”戴英達穿好衣服之後匆匆趕到書房,進門便先向元濤告罪。
元濤起身拱手應道:“哪裡,是元某叨擾了!不過舟山那邊有消息送到,在下覺得應該第一時間告知戴老闆一聲,所以才趕過來求見。”
“哦?不知是什麼好消息?莫非是船隊已經抵達舟山?”戴英達聽他這麼一說,其實心裡已經料到了幾分。
元濤點點頭道:“船隊昨晚順利抵達舟山,今天一早便進入軍港停泊,所有人員狀況良好。在完成登記之後,已經全員收入舟山軍營,開始了正式訓練。”
雖然明知海漢人掌握有千里傳訊之術,但能夠這麼快就得到舟山傳來的消息,還是讓戴英達覺得十分神奇,連忙謝過了元濤。
元濤接着又道:“給他們擔任教官的段天成少校是東海艦隊的紅人,其能力深得石將軍信賴。相信三個月之後,回到舟山的隊伍一定會讓戴老闆刮目相看!”
“這我倒是毫不懷疑!”戴英達哈哈笑道。七大姓花了這麼多錢送他們去舟山接受訓練,那自然是要看到明顯的成果才能甘心。
趁着這時候左右無人,戴英達再一次向元濤提出了那個問題:“元掌櫃,如果對家到了預計的時候還是沒有出手,那是否可以請你們主動出擊?元掌櫃只要報出價來,戴某一定盡力滿足!”
這大概是元濤抵達揚州之後第三次接收到這樣的提議了,但與前兩次一樣,元濤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戴老闆,這不是我能夠作主的事情,我再說一次,金盾來揚州執行的任務是由石將軍直接指揮,我接到的命令是爲你們提供武裝防衛,沒有包含主動出擊的計劃。”
“那如果有絕佳的機會,難道也要眼睜睜地錯失嗎?”戴英達不甘心地追問道。
元濤搖搖頭道:“戴老闆,這不是生意,軍令如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可是你們金盾並非軍隊……”
“命令來自軍中,那就是軍令,跟我們金盾是不是軍隊無關,我們只能不打折扣地執行。”元濤仍是寸步不讓。
戴英達這就沒法再辯論下去了,他知道金盾有非常深的軍方背景,說白了很可能就是海漢軍的外延武裝組織,只是披了一層鏢行的皮作爲掩護而已。但對方收錢的時候就一分一釐都算得清清楚楚,一副生意人面孔,這到了辦事的時候又說軍令如山,不能討價還價,這種雙標讓戴英達着實有些憋屈。
元濤見戴英達臉色陰沉,也能猜到他心中感受,當下便勸道:“我知道戴老闆在擔心什麼事,其實依我之見,即便對方知道我們到了揚州,也還是會按照原計劃發動進攻,而不會繼續拖下去。”
“哦?此話怎講,還請元掌櫃說明一二。”戴英達一聽似乎事情還有轉機,連忙追問道。
元濤道:“原因其實很簡單,戴老闆不妨將位置跟對方互換一下,想想如果你得知對方請了一支強援到揚州……就假設他們從平戶藩請來一支火槍隊好了,你會認爲對方請來援軍的目的,僅僅只是爲了自衛嗎?”
“那當然不可能!”戴英達不假思索地應道,旋即便明白了元濤的意思:“元掌櫃是想說,對方也會認爲我們從舟山搬來救兵,是有要攻擊他們的意圖?”
元濤點點頭道:“就算你馬上寫一封信告訴對方,請我們來揚州只是爲了自保,你覺得對方會相信嗎?”
能信就見鬼了!戴英達不用試驗,也知道結果的確會是元濤所說的那樣,對方肯定不會相信海漢人再次進入揚州的目的只是爲了護衛徽籍鹽商的人身安全而已。畢竟去年年底那場血戰,已經是讓山陝鹽商付出了極爲慘重的代價,他們絕不可能相信海漢人會帶着和平的目的回到揚州。
元濤繼續說道:“我們來了揚州之後就一直閉門不出,沒有任何動靜,以戴老闆對對方的瞭解,你覺得對方是就此安下心來,還是會疑神疑鬼,坐立不安?”
戴英達認真考慮了一下元濤所說的可能性,山陝鹽商那邊的何桓、盧康泰、汪裕,個個都是心思極爲狡黠的老狐狸,如果得知了金盾人馬的到來,卻又發現這邊一直按兵不動,那肯定免不了會胡思亂想。
換句話說,就算他們這邊不採取任何措施,對方也會認爲他們是在悄悄謀劃某些大動作。雖然戴英達認爲拖下去對己方會有很多不便,但照元濤的說法來推測,只要按兵不動,對方恐怕會更加急切地想要採取行動。
“怎麼樣?戴老闆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元濤一邊說一邊也在觀察戴英達的臉色,見他表情慢慢由陰轉晴,便知道自己的勸說已經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戴英達點頭道:“還是元掌櫃經驗豐富,考慮周全,在下受教了!”
元濤道:“戴老闆是當局者迷而已,我們只需繼保持當前的措施,讓對方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就行了。記住,他們能得到的信息只會讓他們更加慌張。只要他們開始着急,就一定會犯錯,我們安安心心等着他們送上門來就是。”
送走元濤,戴英達的心情總算是放鬆了一些。如今這局面,被動的未必是真被動,主動的也未必能真主動,雙方誰先動手,誰反而會陷於被動。他決定採納元濤的意見,以不便應萬變,做好戴家莊的防禦,靜待對方主動攻上門來。
但元濤真的對局勢走向那麼有信心嗎?倒也不見得。從戴英達家裡出來,元濤也是長出了一口氣,他知道如果不能很好地說服戴英達,那麼徽籍鹽商可能就會對金盾在戴家莊採取的防禦手段產生疑慮,從而影響到雙方在接下來的合作。
好在元濤找到了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切入點,讓戴英達確信保持現有狀態纔是最好的選擇。但說實話元濤對山陝鹽商的瞭解極爲有限,他其實也不敢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會按照自己推測的思路去考慮問題。不過金盾接到的命令就是防禦,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說服戴英達接受這種安排。
目前戴家莊的防禦工事加固工作進展還算順利,但留給施工人員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如果能有一個月的緩衝,元濤認爲自己完全有能力把戴家莊改造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武裝堡壘,但現在時間有限,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增加可快速部署防禦工事來儘量將外敵可能入侵戴家莊的通道數量減少到最低限度,這樣在開戰時就可以將有生力量集中到要害地帶,對入莊通道形成集火防禦的效果。
但對手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進攻戴家莊,元濤也沒有太多的頭緒。他現在只能儘量減少防線上的薄弱環節,至於把戴家莊變成殺戮陷阱,把來犯之敵一網打盡,那對金盾來說似乎就力有未逮了。
在過去的幾天中,七大姓的核心家族成員都已經在夜間分批遷入了戴家莊。在這件事情得到解決之前,恐怕這些人都得暫住在這裡了。如果山陝鹽商真就拖着不動手,那恐怕頂多一個月,徽籍鹽商這邊自己也會受不了了。所以元濤也是真心希望對手膽子能大一些,預定了十天之期,那就按時行動,早些把這樁麻煩了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