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飯時分,果然有人登門來請兩名候補官員赴宴。本來兩人是打算身着官服去的,然而現在初來乍到,並沒有出行的儀仗,李進僅有的四個親兵也被打傷送醫了,兩人總不能穿着官服當光桿司令,那樣反而是折了自己的身份。無奈之下兩人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換上了便裝。張新倒是很貼心地替他們安排了馬車,避免了需要步行赴宴的尷尬。
張新替他們安排的接風宴在城中的一處酒樓,將二層樓整個包了下來。不過這頓酒席並不是管委會掏錢,而是由新成立的儋州商會出資,這倒並不是單純爲了拍兩位新來大人的馬屁,而是給海漢管委會面子。這幫商人是最先意識到本地形勢變化的人,並且很快就調整了態度,開始向着實力更強的海漢一方靠攏。
在管委會安排之下所成立的這個儋州商會,其成員基本也都是樂意跟海漢進行合作的商家。在海漢的有意扶持之下,這些商家不但能在緊俏商品的供應上得到更好的保障,而且在結算、運輸、經營範圍方面,都能有高出普通商家一等的待遇。這樣一來,那些明裡暗裡抵制海漢,採取不合作態度的商家,在經營上所要面臨的困難就相當多了。
儘管海漢現在所能供應給儋州市場的商品種類還較爲有限,但糧食、食鹽、生鐵、煤炭這類關係到民生的大宗商品都在海漢掌控之中,另外類似布料、油脂、木材、香料等生活物質,其中的大部分貿易渠道也是受到海漢商貿所左右。最要命的還是運輸渠道,不管是海運還是陸運,對於目前仍處於軍事管制狀態的瓊北地區來說,沒有海漢管委會所簽發的通行令,大宗貨物根本就無法在各地之間進行運送。而得到這種通行令的門檻之一,就是必須先加入新成立的儋州商會才行。
加入商會的這些老闆們得了好處,自然也會瞅準了時間給管委會一些小小的回報。聽說朝廷派了候補官員來儋州,商會的人一合計,立刻就去找了張新,主動承包了這場接風洗塵的酒宴。一方面能夠拍一拍管委會的馬屁,另一方面也能在新來的官員面前賣個好,這買賣無論如何都是划算的。
張新何嘗不知道這些商人的打算,不過他也並不介意某些人懷着首鼠兩端的心情來做這些事。海漢在海南島所取得的大勢,已經不是大明朝廷派幾個候補官員來就可以改變得了,正好也可以讓某些立場不堅定的人看清楚,所謂的大明王朝,所謂的正統,在海漢所統治的地盤上還能有多大的影響力。
兩人乘車到了酒樓之後,張新親自出來迎接,然後將他們帶到二樓。今天的宴席一共設了三桌,主桌是本地官員和管委會負責人,當然還能坐在這裡的官員,基本都是已經投靠海漢的帶路黨了,如上午跟李進發生衝突的肖老三也在場。另外兩桌陪客,則分別是本地的商家和文化界代表。
商家這一桌還好,嚴明君也沒多大的興趣結識這些散發着銅臭氣的傢伙,只是客套兩句了事。到了文化界這一桌人,嚴明君便打起了精神,因爲這極有可能是他在本地唯一的盟友了。
而這一桌客人的陣容也着實沒讓他失望,彙集了本地最出名的白鹿書院、清風書院、南海書院等主要文化機構的負責人,而且統統都是有舉人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可謂份量十足。嚴明君一一寒暄過去,張新看在眼中也不作勸阻。
待介紹完這三桌人,兩名新來的官員入座之後,張新也沒什麼客套話,便宣佈開席。嚴明君本來還想趁着這個機會說幾句,已經有同桌的人起身向他敬酒,只好先將話憋回肚子裡,乾了杯再說。不過一開頭就幾乎收不了場,後面的人排着隊就湊過來了。如果不是李進酒量好,替嚴明君擋下了一半,這一圈喝下來他估計就得當場趴下。
嚴明君看有些人已經躍躍欲試準備排第二圈了,心知這麼玩下去,即便有李進這個酒缸坐自己旁邊也不是辦法,連忙起身道:“諸位,可否容本官先說幾句?”
衆人聽了這話之後沒有急於回位,而是先看了張新的臉色。張昕乾咳了一聲道:“嚴大人初到儋州,應該也已經感受到大家的熱情了,那麼大家就歡迎嚴大人說幾句吧!”
衆人放下酒杯,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嚴明君正感到不解的時候,張新解釋道:“領導講話前後鼓掌是我們海漢的習慣,嚴大人請吧!”
嚴明君清清嗓子,開口說道:“去年瓊州遭遇匪災之後,皇上和朝廷的各位大人也是十分憂慮,還好兩廣總督王大人應對得當,指揮有方,調動各方力量,迅速平息了這場匪災……”
說到這裡,嚴明君大概自己也覺得有點底氣不足,畢竟在座的都是儋州當事人,都很清楚瓊北失陷這些地區到底是怎麼解救出來的,他要是牛皮吹得太玄乎,這些人就算礙於臉面不當場揭穿,心裡必定也有想法。
不過他好歹也是出任知州職位的人,這臉皮的厚度還是有的,迅速就帶過了這段令人尷尬的過場話:“如今本官受總督大人推薦,朝廷委派,來儋州接任知州一職,望在座各位同僚,各位士紳,今後能協助本官治理好儋州……”
冷不防這時候張新在旁邊咳嗽了一下插話道:“治理儋州這件事,本人認爲暫時還是由管理委員會來做比較好。”
張新說這話並沒有帶什麼語氣,但席間的氣氛立刻就冷下去了。嚴明君也沒有想到原本客客氣氣的張新居然會選擇這麼一個時機突然跳出來捅上一刀,一時也愣住了。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在座的二三十號人竟然沒有一個人出聲指責張新。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嚴明君也不可能就此縮回去,只好自己親自出馬:“張主任此話何意?”
張新不急不慢地說道:“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嚴大人你來儋州是來做知州的,那就做你該做的事情。至於地方上的政務,要完全交接給你,估計也還需要一段時間。爲了儋州的穩定和安全考慮,我認爲暫時還是由我方組織的臨時管理委員會來管理儋州的日常事務比較合適。”
嚴明君駁道:“儋州乃大明屬地,本官乃朝廷命官,既然出任儋州知州,那管理此地也是天經地義之事。貴方的管委會,理當輔佐本官,儘快熟悉本地民情纔是。”
張新搖頭道:“嚴大人,你初來乍到,並不瞭解本地的情況,冒然接手政務,只怕會有很多問題出現。我看這步子還是要放慢一點,一步一步的來。嚴大人還是先花個三五個月熟悉一下本地民情,再談接受政務的事情吧。”
嚴明君還沒開口迴應,他旁邊的李進已經坐不住了,一拍桌子道:“大膽!朝廷委派我等來此赴任,哪有爾等干涉的餘地!”
張新卻並沒有被他這拍桌子打板凳的氣勢給嚇住,依然是一副鎮定自若的語調說道:“至於李大人的接任過程,恐怕要比嚴大人更麻煩一些。本地的駐軍在去年的海盜攻城期間就已經被打散了建制,到目前爲止本地的治安全靠海漢民團在維持,如果李大人打算重建本地的駐軍編制,那大概要重新招兵訓練才行。”
“你……”李進擡手又想拍桌子發火,卻發現這次自己已經沒了充足的理由。
去年海盜肆虐瓊北,整個瓊北地區駐紮的明軍,除了府城之外,全都被打散了建制,把總以上的軍官幾乎損失殆盡,再加上海漢民團的迅速進駐,在戰後根本就無法組織起重建。而廣東官府看到瓊州的亂局平定,也並沒有儘快重建駐軍的打算,畢竟要組織招募數以千計的軍隊,所需的花費開銷不會是一個小數目。而且原本在瓊州駐紮的部隊大部分以衛所軍爲主,要從其他地方另行組織軍隊前去駐紮,很顯然是一個即不合規矩,又需要大量錢財支持才能實現的措施。於是在有意無意的拖延之下,雖然戰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儋州的駐軍編制迄今爲止仍然沒有得到重建。
李進想要在這裡接任參將職位很容易,隨時都可以辦到。但他所能接手的也就是一個空殼,甚至連可指揮的士兵都沒有——肖老三手底下的人肯定不會聽他指揮的。而目前掌控儋州治安的海漢警察和民團,也沒有絲毫的可能會聽他的指揮。對於這一點,上午的時候他已經在白馬井碼頭有了切身的體會。
覺得不服氣也可以,李進大可在本地自行招兵買馬,畢竟他頭上盯着儋州參將的頭銜,也還是有一定的行事權限。然而問題並不僅僅在於他在儋州能不能招到兵,而是他有沒有足夠的錢財來做這件事。
儋州衛所軍的編制是兩個千戶所,也就是兩千出頭的編制,就算招一個兵給二兩安家費,那這個基本費用就得四千兩,這筆錢就算賣掉他自己也是湊不出來的。而作爲一個武將手上沒兵,甚至連叫囂的資格都不具備,除非他願意丟下武將的尊嚴,學着嚴明君的樣子用嘴皮子去戰鬥。
張新將李進噎回去之後,繼續說道:“從去年的匪災,我們就可以發現,地方官府對於儋州的治理能力是比較有限的,而我們海漢接管儋州之後的治理成果,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現在就可以當着新任知州大人的面說出來。”
嚴明君滿懷希望地望向了文化界的這一桌人,他知道商界那幫傢伙完全靠不住,而同桌的這些本地官員更是已經節操全無,只能指望文化界的這幫人還能記得維護大明正統。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那一桌人全都眼觀鼻、鼻觀心、心入定,如同老僧坐禪一般安靜,並沒有人試圖在這個時候主動站出來維護大明的利益。嚴明君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輩讀書人,飽讀詩書,當能明正義,辨忠奸,不知在座的各位有什麼看法!”
這點名點到頭上來了,儋州文化界的這幫人也就沒法再裝聾作啞下去了。互相推讓一番之後,才由白鹿書院的負責人出面發言:“海漢的各位首長到了本地之後如何施政,我等都是看在眼中。別的且不說,至少在文教方面的宣傳,我等是服氣的。嚴大人有所不知,海漢來此之後,就大力興辦私塾,請了不少賦閒的讀書人去當先生,對十四歲以下的兒童一律施行免費入學,就連識字所用的書本筆墨,也俱是他們所供。這兩年儋州學子不管是參加鄉試還是會試,海漢一律都給予經費補貼,還會安排船隻送去廣州趕考,各種仁義之舉,不勝枚舉。”
清風書院的負責人也接道:“除此之外,海漢還時常會出資資助本地文人舉辦各種以文會友的活動,如每年金秋時節的儋州詩會,今年便到第三屆,已經算是瓊州本地最大的一項文化盛事了。而此類的活動,在儋州一年起碼有七八次,俱是海漢贊助,若是嚴大人想知道儋州文人對海漢的風評,在下也只能用‘極佳’二字來作爲回答。”
“海漢即便拿了銀錢贊助本地書院,跟他們如今要用管委會將本地官府取而代之也是兩碼事!”嚴明君氣得不行,大聲駁斥道。然而他自己也已經意識到,本地這些書院的負責人大概全都被海漢收買了。想想也是自己把問題看得太簡單,海漢人既然能讓這些人來出席今天這個場合,當然是對他們所持的立場很放心了。想指望這些人在海漢人面前表明忠於大明的立場,顯然是自己想多了。
果然那一桌文化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沒有人出聲反對他的說法,但也並沒有誰打算改變自己的立場站出來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