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李溰的心情還挺複雜的。他生在漢城,從小喝着漢江水長大,十四歲便被父王李倧冊封爲王世子,成爲這個國家的王權繼承人,一直是人上人的特殊存在。但他知道自己離開朝鮮之後,這樣的待遇或許就無法再持續下去了,因爲這次出國要去到的地方是朝鮮新的盟友和事實上的宗主國,他的這個王世子身份到了海漢之後實際上就只是一個政治符號,而不再會享有國內那麼多的特權了。
而朝鮮以前的宗主國大明,雖然也曾出兵出力替朝鮮抵禦過外敵入侵,但在過去這十來年間,大明的國勢一直在走下坡路,在應對後金的時候顯得越發被動,作爲藩屬國的朝鮮對此也看得很清楚。就李溰自己的切身體會來說,冊封王世子這件事原本是應當由大明派使團到朝鮮來宣佈,可由於大明丟了遼東全境的控制權,導致無法從陸路派遣使團赴朝,便將此事拖了下來,結果這一拖竟然就拖了十二年之久,直到三年前,也就是海漢人在山東佔下芝罘島的時候,大明纔派遣了太監盧維寧一行出使朝鮮,正式冊封李溰爲朝鮮世子。
連派使者冊封朝鮮世子這麼簡單的工作都無法完成,這個時候的大明雖然仍是朝鮮名義上的宗主國,但在朝鮮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已經下滑了許多,不再具備至高無上的權威了。再後來海漢人在黃渤海地區橫空殺出,從旅順口登陸打得後金軍節節敗退,逐步在這個地區樹立起了強者的形象,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大明的地位。
當北方強鄰再度興兵入侵朝鮮的時候,唯一能夠出兵拯救朝鮮的已經不是過去的宗主國了。雖然海漢十分市儈地要求朝鮮提供足夠的軍費才肯出兵,但他們的確說到做到,硬生生地將清軍從大同江一路趕回了鴨綠江。毫無疑問,這種爲朝鮮提供武力庇護的行爲纔是作爲一個宗主國應有的軍事實力。
在李溰目前的年紀,正是血氣方剛崇拜強者的時候,而朝鮮國力的羸弱讓他不得不將眼光放到國外,而海漢的出現正好應和了他的這種心理需求。像這種不把大明放在眼裡,隨時可以出兵爆錘清軍的存在,簡直就是百分百符合李溰心目中的強者形象。
不過在與清軍交戰期間,李溰一直沒有撈到去前線觀戰的機會,這也成爲了他的一大遺憾。從前線發回的文字戰報雖然也算詳盡,但李溰是越看越覺得不過癮,恨不能親眼在場欣賞海漢軍是如何打敗了兵力數倍於己的龐大清軍部隊。
直到戰後才終於靠着海漢主動發出的邀請撈到了一個去大同江基地參觀的機會,李溰這一趟也算是收穫頗豐,不但見識到了海漢軍的部分戰鬥力,而且還從海漢將領口中瞭解到了更多關於留學一事的安排。
即便是沒有王湯姆等人聲稱的高級武器製造技術可學,李溰也還是很想去海漢看一看,去更爲深入地瞭解這個建國才短短几年的南海小國,是如何迅速崛起,成爲讓大明和清國這兩大巨頭都難以招架的南海小霸王。
如果能夠從海漢學到一些治國理政的經驗,李溰認爲這或許比製造武器的技術更能讓自己的國家受益。畢竟海漢將領那也說了,即便能夠學會那些技術,在朝鮮也未必有製造這些武器所需的設施和材料,某種角度來說就是不實用的屠龍技。
而如果能夠學會海漢人治理國家的方式,李溰認爲這套用到本國的難度或許要小得多,畢竟這些只是政策和制度方面的差異,朝鮮大可修改現有的政體框架來效仿海漢的發展模式。
當然了,李溰把這方面的問題還是想得太過於簡單了,兩國的政體框架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照着海漢的模式來進行更改。光是要讓國王和王族交出權力,把國家權力結構從君主制改爲海漢式的精英執政方式,這第一條在現階段的朝鮮就根本沒法實現了。
海漢所具備的優勢,主要還是來自於這個時代之後幾百年的積累,特別是在社會生產力方面所具備的技術優勢,都是建立在龐大的知識體系之上,其他國家很難通過派遣幾批留學人員就能把這些超前幾個世紀的高級知識學到手帶回家。就比如海漢的槍炮製造技術,哪怕李溰去到三亞之後能把相關的原理和製作流程都死記硬背地記下來,朝鮮也沒有合格的材料和相應的加工手段來完成這些製造工藝。
但李溰對於海漢的瞭解幾乎都是來自各種書面報告,兩國在戰後的產業合作談判,以及先前這一次大同江之旅,他所能瞭解到的海漢無疑還極爲片面,也難以對兩個國家存在的差異做出一個真正客觀的認知評價。
不過站在李溰的立場,他想通過留學這種方式爲自己的國家爭取更多的發展機會倒是無可厚非。大明的現狀已經充分證明了朝鮮過去學習的對象並非最佳選擇,而清國通過戰爭來發展國力的道路也不是朝鮮願意效仿的對象,在目前朝鮮所能接觸到的國家當中,海漢無疑是最爲合適的學習對象。兩國文化相通,交流溝通不會存在大的障礙,而且海漢武力強大、國家富庶,似乎纔是一個強國應有的樣子,讓朝鮮朝着這個方向去發展也會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
對於李溰來說,留學還有一個有利於他個人發展的條件,那便是同時被派往海漢的這幾十名各行各業的學員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期,這些人將和他一起在海漢生活、學習,而他作爲朝鮮派駐海漢地位最高者,只要稍稍用心一些,就能會成爲這些學員的主心骨和效忠對象。
這些被公派到海漢的學員雖然並非官員,但也已經不是普通人了。這些學員去到海漢之後的表現直接會影響到朝鮮的形象,所以在確定人選的時候也是優中選優,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從各個領域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即便是少數走關係擠進這個名單的人,個人素質也都不會太差,畢竟他們背後的家族都指望花錢能讓這些族人從海漢學到一些真本事,要是塞些蠢笨之人進去,最終就只能落個血本無歸的下場。
如果一切順利,等這批人在海漢學成歸國,那麼在各個領域都會有一批精英向李溰效忠,而這些人很可能便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朝廷高官,等李溰正式坐上王位,就能自帶一批擁躉,政局也會因此而更爲穩固。這對於他個人的未來政治生涯而言,會有諸多的實際好處——關於這其中的奧妙,金尚憲已經在私下跟他談了好幾次。
李溰其實不太能感受到王位繼承權的競爭,因爲他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被封爲世子,李倧對他信賴有加,成年之後便開始安排他接觸政務,學習治理國家處理朝政,而這種待遇是兩個兄弟都沒有的。這也就是說李倧一直就把他當作唯一王位繼承人來培養,他與兩個兄弟之間基本就不存在什麼競爭關係。
不過李溰在世子的位子上待的時間長了,也知道會盯着這個位子的人可不僅僅只是自己那兩個理論上同樣有王位繼承權的兄弟,還有朝堂上的諸多大臣。
沒趕上十幾年前那場“仁祖反正”的大臣,會寄希望於下一次王位交接時充當從龍之臣,以此來獲得晉升機會。而像崔鳴吉這種當年便直接參與了“仁祖反正”,扶助李倧登上王位的大臣,也會希望能夠成爲兩朝老臣,以此來讓自己的仕途繼續保持一路平坦。
這些大臣都知道自己如果扎堆捧世子,那到最後絕大多數都撈不到什麼油水,所以也有一些人會將賭注下到老二李淏身上,至於老三李濬目前歲數還太小,基本上沒有人會選擇將他作爲輔佐對象。
大臣們賭上自己的政治生涯,選擇不同的王子作爲今後若干年的輔佐對象,這在朝堂上並不鮮見。當年李倧發動政變的時候,支持他的西人黨便是大臣金鎏、李貴、申景禛、崔鳴吉、金自點、李興立等人。而李倧當時甚至都不是王位繼承人,當時的世子李祬在政變後被李倧廢黜並拘禁於江華島上,不久之後便找了個藉口將其賜死了。
所以說雖然李溰李淏李濬三兄弟目前在王位繼承權問題上並不存在競爭,但以朝鮮國王的歷史來看,不安分的人可不一定都在景福宮裡,朝堂上從來都不缺乏野心家,一旦有機可趁,某些人說不定就會主動跳出來惹是生非了。而這對作爲世子的李溰來說,也是不可不防的情況。
李溰曾經在書面報告中看到海漢國是沒有國王的,而是幾名高層組成了一個內閣形式的執政機構,名曰執委會——這次率軍在朝鮮作戰的王湯姆據說便是執委會的高官之一。李溰很想知道這種執政機構相比君主制在治理國家方面有什麼樣的優勢,如果可能的話,能與海漢執委會這些高官們開誠佈公地談一下這方面的問題就最好了。
雖然在留學經費問題上捉襟見肘,但朝鮮在送別這批留學人員的時候還是做足了應有的排場,國王李倧攜一衆大臣,親自到漢江邊爲這批學員踐行。而這樣的安排也帶動了本地的民衆紛紛涌出城外看熱鬧,一時間整個漢城內外都知道了留學人員出發的消息。
“諸位此去南海數千裡,勿忘家國期望,努力習得海漢學識。待學成歸來之日,本王便再到此地迎接諸位!”李倧舉起酒杯道:“諸位滿飲此杯,此行一路順風!”
包括李溰在內的衆人謝過李倧賜酒,然後各自舉杯飲下。接下來的兩年裡,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應該是很難再嚐到本國的風味了。
“去了三亞好好照顧自己,如有遇事不決,多與李希商議。他比你早去大半年,對當地的瞭解遠勝於你,或許能對你有所幫助。”李倧最後還是將李溰叫到身邊,特地叮囑了幾句,但這話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跟李溰說了。
李溰躬身應道:“父王所說,兒臣一定謹記在心。”
李倧點點頭又道:“海漢人神通廣大,或許在其京城會有許多你從未想到過的事物,但切記不要偏聽偏信。海漢人說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他們的東西雖好,也不見得都適合我國,哪些該學哪些不該學,你自己得有所區分。”
“海漢京城離這裡好幾千裡,日常傳訊不便,聽說當地生活費用極高,我會設法從海漢銀行多送些銀子過去,你自行安排支取,莫要委屈了自己。”說到最後,李倧還是顯現出了慈父的一面。
李溰最後跪下來,向李倧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登船。在民衆的鼓譟聲中,搭載這批留學人員的兩艘商船緩緩駛離江岸,隨其他幾艘海漢戰船向着漢江下游的入海口駛去。
看着漢城的景象慢慢在視野中模糊淡去,李溰才終於有了要出國的實感,這與他之前去大同江基地時的心情完全不同。既對未知的環境有莫名的期待和不安,又因爲要離開故土如此長的時間而有一些傷感。但最終他還是保持了平靜,畢竟他是朝鮮世子,從現在開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代表了自己國家的對外形象,必須要沉着穩重,不可讓外人看輕了自己。
聽說海漢國內有專門的報刊,報道海外各國的消息,而且時效性極高,類似大明的消息就比朝廷的邸報更快。今後的兩年他都會在遠離漢城的另一個國家生活學習,而朝鮮國內所發生的一切,他大概也只能通過海漢提供的消息渠道來獲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