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聯軍這次發動的攻勢毫無先兆,因此海沙幫的港口中還有不少的外來海商及隨行人員沒能及時撤離,一併在聯軍登陸之後成了俘虜。對於這部分人的鑑別和處置,倒真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
這些人當中不僅有往來於寧波府與六橫島之間的走私商,還有來自遠東地區各個國家的外國商人,以及舟山羣島其他海盜團伙的人員。士兵們甚至在其中還發現了幾個有公職在身的人,不過都是沒有品級的一般公人,暫時還沒有發現有大明官員被直接捲進來。
這些公人來到島上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來幫上面的大人物辦理提貨、過賬等事務,有的是受邀來此遊玩,還有的純粹就是來海沙幫賭場要戰個痛快的。
對於身份複雜的俘虜人員,哪些該關押,哪些需要扣留,哪些必須滅口,哪些得放人離開,都是非常讓人頭疼的事情。而且這些人往往會牽扯出更多的關係網,可能影響到聯軍後續在浙江的行動方向,因此指揮部的幾名高官也不敢自己拍腦門作決定,還是將馬靈、許克、林行等熟悉本地狀況的帶路黨又叫到一起,向他們徵詢處置意見。
能夠再次得到聯軍指揮部的召喚,這讓觀戰後情緒比較低落的幾名帶路黨總算是有了那麼一點安慰,讓他們意識到自己還是有一定的價值。但對於指揮部的徵詢,這幾人的意見看法卻並不一致。
“幾位將軍,既然貴軍是存了要在東海立足,並掃清周邊海域的打算,那就要一一清算,不能放過了這些人!”林行惡狠狠地建議道:“能踏足六橫島的人,也沒什麼無辜之說,當全部扣下來,該殺的殺,該關的關!”
林行的這話說得不留絲毫餘地,甚至連自己也給圈了進去而不自知。他現在巴不得海漢人把舟山羣島的海盜殺個乾淨,這樣一來可以肅清這片海域,獲得一個相對比較安全的貿易環境,二來也能少些競爭對手,免得還有別人加入進來搶這緊俏的帶路黨職位。
“此言差矣。”馬靈搖頭道:“在下聽聞海漢軍俘獲了數名大明公人,這些人雖然身份低微,但扣下來可能會影響海漢在浙江的名聲,且官府可能也會因此對海漢生出惡感,還是儘快安撫,將其釋放爲妙。”
馬靈所持的態度可不僅僅只是爲了這些倒黴的傢伙爭取權益,同時也是爲他自己的安全着想。如果讓海漢人肆無忌憚地把這批公人全扣下甚至是滅口,那他馬靈日後被利用完畢,下場同樣也很堪憂。
“放走這些人,恐怕會走漏了風聲,影響後續作戰。”許克立刻對馬靈的說法提出了反對意見:“這六橫島不過是此次行動的第一站,放出去的知情人還是越少越好!”
許克的根基並不在寧波,等此間事了之後,他多半就會被安排回福建做事。退一萬步即便是許心素要求他繼續留在浙江,也肯定是遷居到海漢人控制的區域內,不需再擔心安全方面的問題。所以對於馬靈這種變相自保的態度,許克並沒有打算給他留什麼面子,直接便開口反駁了。
林行一看許克的態度似乎是跟自己同一立場,連忙補充道:“馬千戶若是沒什麼辦法能封住這些人的嘴,最好還是不要急着替他們求情了,如果把人放回去,消息也走漏了,這個責任馬千戶背得起嗎?”
馬靈心道這個鍋老子可不能背,當下便沒有迴應他的質問,而是話鋒轉向另一件事:“但聽說這些公人中有不少是替上司來辦事的,把人扣了事小,把相關的財貨都扣了,可是一件很得罪人的事情。”
錢天敦這個時候開口道:“馬千戶,你是認爲我們在石浦所城查封所有繳獲的做法不對咯?”
馬千戶心中一驚,連忙應道:“在下並無此意,只是認爲該分門別類進行處理。這東海上的海盜能剿,但寧波府的官員總不能說換就換,今後可能還有打交道的時候,將軍當看得長遠一些。”
馬靈說完之後立刻便後悔了,自己這樣的措辭豈不是授人以柄,很容易讓人攻擊自己是在嘲諷海漢短視。
果然許克冷笑一聲道:“馬千戶的意思,是想說錢將軍短視?”
“姓胥的你不要挑撥離間,在下只是就事論事,沒有你說的這層意思!”馬靈趕緊替自己辯解道:“在下只是擔心海漢落腳浙江之後,跟本地官府打交道的時候會因爲這些事情而遭遇阻力。”
錢天敦道:“你們不用爭辯了,關於這件事我們已經作了安排,本來是打算等六橫島的事情處理完了一併解決,不過既然說到這裡,那我就先講講好了。”
海漢的安排還是走了一貫簡單粗暴不講道理的路線,編了一個海盜攻打石浦所城的故事。這件事的起因是六橫島海沙幫發起並糾集了其他一些東海海盜,勾結了石浦衛所的副千戶發動了偷襲,攻入了石浦所城。而石浦所城中所存留的各種商品,除了一部分毀於戰火之外,其他都被海沙幫搶走了。正好護送商船船隊路過石浦港的海漢船隊得知此事之後,便協助千戶馬靈向六橫島的海沙幫發動了反擊,並且剿殺了這夥膽大妄爲的海盜。但由於出手晚了幾天,海沙幫搶走的貨物大多已經通過六橫島的走私市場轉賣出去難以追回了。
石浦衛所的副千戶已經死於海漢攻打石浦港的戰事中,算是死無對證,石浦衛所裡跟馬靈不是一條心的人也全都被關押着。而六橫島上的海沙幫基本是在根本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的狀況下就已經全軍覆沒,除了戈麥斯等少數幾人,就算是經歷了這場戰事的人也完全不知道海漢突然發動襲擊的原因。這事馬靈想怎麼說都行,反正也不會有人出來跟他對質了。
這套說法中自然還有不少細節無法自圓其說,而且石浦港的漁民和三林幫的海盜大概也很難保守住秘密,但聯軍指揮部並不擔心寧波官府會因爲一些民間傳聞就與海漢翻臉武鬥,誰會願意主動去招惹一支能夠在一天內就攻下六橫島,剿滅海沙幫的艦隊呢?錢天敦等人也不指望寧波官府能忍下這口氣,但只要他們猶豫一段時間,聯軍艦隊便能將舟山羣島的武裝團伙一股腦地掃掉。到時候寧波官府想的大概就不會再是如何報復海漢,而是要怎樣拉攏雙方關係,以免被這夥煞星將治下地區鬧個天翻地覆了。
錢天敦簡單講完安排之後,不但馬靈聽了個目瞪口呆,就連林行和許克也驚訝得合不攏嘴。他們不是沒有設想過海漢在戰後要如何應對造成的負面影響,但確實想不到海漢人居然能用這種方式把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
林行心中連呼僥倖,如果不是他在得到消息後一力堅持主動去石浦港探訪海漢人,那三林幫多半也得倒黴,就如同這海沙幫一樣,莫名其妙被人抄了老窩不說,事後還得背上一口攻打石浦港的大黑鍋。雖然自家的人馬在與海沙幫的交手中傷亡頗多,而且今後三林幫即便存在也會淪爲海漢人手中的傀儡,但想想因此而抱上了海漢這條大粗腿,付出這種程度的代價倒也還算值得,這舟山羣島如此之大的一片海域,海漢人總得找些熟悉本地狀況的人來幫助他們管理才行。
林行知道海漢人在海南島上建立了完整的統治機構,並任用了大量的歸化民成爲海漢體系中的“官員”,而自己憑着在這裡立下的功勞,或許日後也可以進入這個體系,升官發財絕非只是妄想。
馬靈驚歎之餘,心裡也飄過一絲涼意,假如自己當時沒有當機立斷下令投降,並選擇了投靠海漢的陣營,那麼此時坐在自己位子上的大概就是麾下的某一個百戶了,而那個串通海盜,偷襲石浦所城的內奸,很可能就得由自己來扮演了。當然了,扮演這個角色的人,肯定是已經死得硬邦邦無法再開口進行自辯的倒黴鬼。海漢人可不會在意是誰來充當帶路黨,純粹只是看誰用得更順手而已。
“這中間的過程,馬千戶最好儘快寫個報告遞交到你上司那邊去。”錢天敦不緊不慢地吩咐道:“你也別忙着在報告裡請功,就說準備戴罪立功,跟海漢合作,一起繼續追擊參與此事的東海海盜。”
“是是是,謹遵將軍吩咐!”馬千戶一邊應聲一邊用衣袖擦了擦額頭浸出來的汗水。錢天敦說得倒是簡單,但要編一份公文報告哄騙上司,如何把握其中的尺度,馬靈卻是要花時間精力好好構思才行。這事辦得好,或許壞事還能變好事,日後能借此撈點戰功,說不定還能有再往上升遷的機會;辦得不好,那就要早點做好跑路走人的打算,免得還要被上司清算責任。
有了錢天敦定下的這個基調,帶路黨們再考慮如何處理島上人員和財物的時候,思路就明確多了。海沙幫糾集不法之徒攻擊石浦港和石浦衛所,可謂罪大惡極,相關涉案人員必須受到嚴厲處置。死在白天戰事中的海盜可以砍下首級,讓馬靈回頭去報功,至於活着的俘虜,錢天敦打算將其打散後分批運往臺灣幾處開發中的工地和礦場,填補當地的勞力需求。
與海沙幫沒有直接關係的外國海商,驗明身份查無劣跡後,可以暫時不進行關押,但爲了控制軍事情報消息流出,他們會在近期被限制離港。或許需要等到海漢在舟山羣島的行動告一段落之後,他們才能夠從六橫島獲釋離開。不過要安撫這些膽大包天的走私商人並不困難,只需要告訴他們在獲釋的時候將有機會購買一批價廉物美的海漢商品,這些人就不會再有太多的怨言了。
至於那些被扣下的大明官府的公職人員,最終的處理意見是繼續扣押,等馬靈的報告遞交上去之後,再將他們放回寧波去。這樣做的目的是讓馬靈將官方說法變成既定事實,同時許克和林行也會發動各自的社會關係,在此期間幫忙宣傳海漢人編撰出的這套說法。這樣即便是被扣下的公人回到寧波之後說出他們的所見所聞,也很難再改變民衆心目中對於東海戰事的固有看法了。
當然在這個宣傳過程中,突出海漢的高大上形象是最主要的重點。嫉惡如仇,爲民除害,協助官府保境安民,這樣的公衆形象必須要儘快在寧波民間建立起來,以便爲後續在這裡經營海上貿易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
而這些相關的細則都無需帶路黨們自己構思,海漢這邊有專門的宣傳人員會告訴他們該如何行事。這些宣傳手段和手法在海南和廣東已經使用數年,宣傳部門早就有了比較成熟的操作方案,改一改就可以直接套用到浙江這邊來。這些專業化的措施讓林行等人不免歎服海漢人準備之充分,馬靈更是爲自己先前勸告錢天敦要有長遠眼光的話感到羞愧,人家既然連這些事情都考慮到了,說明已經爲此策劃了很長時間,這眼光可比自己要放得長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