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國之所以會變成今時今日這種權臣掌握朝政的局面,歸根結底還是國力羸弱加上君主弱勢所致,李倧在面對內憂外患時拿不出強有力的應對舉措,導致自己的威信一步步降低。而他也意識到這種局面的危險性,只能通過權術手段來控制下屬維持統治。
但這些手段只能解一時之困,卻沒法從根本上改變君弱臣強的現狀,最終還是讓手下的人生出了不應有的野心。李倧本來很擔心海漢在朝鮮的影響力會威脅到自己的統治,但當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逐步失去對朝政的掌控,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就只有海漢了。
病急亂投醫,李倧想要引入海漢官員協助執政,便是希望能用海漢來壓制朝堂上的權臣,從而形成新的平衡,以此來保證自己的統治穩固。至於由此所產生的後果,李倧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但李倧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冒險的舉措反而是加速了局勢的惡化,讓權臣們找到了一個將他從王位上推翻的理由。
如果不是動手的兩派人意見不統一,這場鬧劇大概根本就拖不了這麼長的時間,就連世子李凒都從幾千裡之外的海漢國趕回來了,這兩派仍然還在城裡勾心鬥角,沒能就權力更替的方案達成一致。
之所以會拖了這麼長的時間,以至於讓事態朝着失控的方向一路狂奔,原因主要還是金尚憲和崔鳴吉互不信任,一直都在暗中使手段算計對手。
兩個老狐狸在制定計劃的時候,說好了是讓國王李倧“遇刺身亡”,至於刺客的身份動機,就安排在滿清頭上好了,反正最後肯定是查無實據,滿清肯定也沒辦法自行洗白。這樣對朝廷上下,國內國外,都算能有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到時候兩人平亂有功,當然是繼續爲下一任國王掌管朝政,然後號召全國上下化悲憤爲力量,早日向滿清復仇。海漢人就算察覺到李倧這事有蹊蹺,也拿不出任何的證據,多半隻有捏着鼻子認了。
這個計劃看起來還挺周全,可行性也很強,但問題就在於金尚憲和崔鳴吉二人都想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順勢扳倒自己的老對手。
但怎奈兩人已經在官場上明裡暗裡鬥了半輩子,哪有那麼容易被對方置於死地,各自在行動期間都留了幾分小心,然後就不出意外地發現了對方的小動作。
負責在宮中動手的是金尚憲的人,但事後崔鳴吉派到宮中驗屍的人發現,國王的屍身有些問題,懷疑是被人調過包。這種事崔鳴吉哪敢聲張,便派人暗中調查,同時延緩了原定的計劃,一直拖着對外宣佈國王遇刺的詔書不發。
而金尚憲也是在等崔鳴吉以領議政的名義發佈詔書,之後才能發動大招制服對方。崔鳴吉不動,他也動不了,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於是這麼一來二去,一個月的時間便磨過去了。眼見海漢軍到了江華島就停步不前,沒有如他們所擔心的那樣主動介入,他們也慢慢放下心來,認爲海漢應該無意干涉漢城的亂子,只要事後能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就能應付過去。
但崔鳴吉和金尚憲都沒想到的是,李凒竟然回來得這麼快,按照今天從城外傳來的消息,海漢軍離開江華島來到漢城,就是因爲李凒已經回來了。很顯然海漢在不清楚漢城狀況的情況下,果斷選擇了支持世子,這是護着他回來奪權了。
這個時候崔鳴吉才真的開始慌了,國王的下落仍未查明,很可能是在金尚憲手中。這麼多天了,搞不好金尚憲早就製造出了許多“鐵證”,用國王的證言將所有事情都推到自己頭上。到時候肯定百口莫辯,只能任由金尚憲將亂臣賊子這頂帽子扣到自己頭上。
崔鳴吉當然不可能就此坐着等死,既然無路可退,那就只能魚死網破搏一把了。如果他能落實國王的下落,及時出兵將其滅口,然後反手滅了金尚憲,這樣還來得及把同樣的劇本用到對方頭上。到時候死人沒法自辯,這造反作亂的鍋自然也就讓對方背了。
但當下留給他處理危機的時間已經非常有限,城外的海漢軍只給出了一晚的緩衝時間,明天天明之後如果還沒給出答覆,那海漢軍便會動手攻城了。
這就意味着他與金尚憲之間很可能只有一方能挺過今晚,明天勝利者會拿着另外一方的頭去向海漢人邀功。
“想不到最終這一場比拼是既分高下,也決生死!”崔鳴吉暗自嘆了一聲。
他現在已經把手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了,不管今晚能不能找到國王的下落,他都必須跟金尚憲拼個你死我活才行了。
事到如今,崔鳴吉其實也有一點後悔拉金尚憲一起合作,否則哪會有當下這些麻煩。但如果這事沒有金尚憲的配合,也絕不可能如此順利就將漢城內外全部納入掌控之中。
所謂福兮禍所依,大概便是此理了。
入夜之後,城外的塔樓觀察到城內又有數處地方起火,甚至隱隱有喊殺之聲,連忙向位於據點裡的指揮部進行了報告。
接到消息的王湯姆和錢天敦都放下了手頭的事情,趕到塔樓上親自查看城裡的動靜。
“是打起來了吧!”王湯姆觀察片刻就下了結論:“安靜了這麼些天,這個時候突然又開打,應該是有人想要自保。”
“也可能是分贓不均,別忘了參與這事的文武官員也有不少,這麼多人分蛋糕,很難分得均勻。”錢天敦補充道。
王湯姆對此卻另有看法:“我寧可相信他們是在設法洗白自己,殺掉一部分人,把罪名推到死人頭上就行了。”
“是啊,死人可沒辦法替自己作證。”錢天敦立刻就醒悟過來,點點頭表示贊同:“明天他們只要交出一些死人,就能把所有的罪過頂下來了。”
雖然對城內的現狀知之甚少,但這兩人在朝鮮待了這麼久,對於這個國家的各種傳統也都比較瞭解了。朝鮮歷史上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宮廷政變,他們也都研究過相關的史料,對於朝鮮人可能會玩出的花樣也有一些預料。
“你覺得到時候會是誰出面跟我們交涉?”錢天敦問道。
王湯姆想了想才應道:“金尚憲吧!如果連這種機會都把握不住,那我只能勸李凒早點放棄他了。”
從海漢去年出兵朝鮮開始,金尚憲便與海漢軍保持着密切的來往,大同江那些合作產業的談判工作都是金尚憲在拿主意,以及朝鮮派到當地協調各種事務的官員,也都是他手下的人。就連後來海漢決定邀請朝鮮派出以世子爲代表的留學人員,也是金尚憲第一個表態贊成。
在他們看來,金尚憲應該是個懂得趨利避害的聰明人,不管他有沒有參與到城裡的這場政變,都應該會有保全自己的辦法。
至於到時候要不要留下此人,那大概就得看其後續的表現了。在王湯姆和錢天敦的計劃中,城內除了國王本人,其他人皆是可以被清理的目標。李凒不敢做不便做的事情,他們可沒多少顧忌,無非就是動動嘴皮子安排一個罪名罷了。
當然了,在漢城製造了這場大亂的人,也有可能會連夜畏罪潛逃,不過那樣一來可就自曝身份,前功盡棄了。再說就算逃出了漢城,又能逃去哪裡呢?所以海漢這邊根本就沒想過要封鎖漢城,選擇了在城南紮營,守着崇禮門至漢江江岸這塊區域,保證進可攻退可守就行了。
城內的混亂沒有很快結束,動靜反倒是越來越大,隱隱從城裡透出的火光表明着火的地點已經不止一兩處,而且火光中偶有槍聲傳出,顯然是有武裝衝突發生。
按照符力的說法,此時的動靜似乎已經不亞於出事那晚的水平了。而城內安靜了這麼久,今晚卻突然出現混亂,極有可能便是傍晚發佈的最後通牒起了作用。
這一夜城中多處地方展開了廝殺,直到凌晨才慢慢平息下來。不過緊閉的崇禮門仍是一夜未開,沒有任何人通過這裡出逃。
李凒一大早就主動到了指揮部與王湯姆和錢天敦會面,不過看他臉上明顯的黑眼圈,顯然昨晚休息得並不好。
“兩位將軍辛苦,聽說昨晚城中又生大亂,可有什麼新的消息?”李凒見面之後便主動問道。
王湯姆應道:“目前還沒有消息,世子不用急,城裡發生混亂就說明裡面的人已經慌了,他們要嘛是準備搶劫財物然後棄城逃跑,要嘛就是在互相傾軋,等火併完之後決出一個優勝者來向我們解釋這一切。”
李凒道:“王將軍如此有信心,難道就真的不會遇到抵抗嗎?”
王湯姆道:“當然是有這種可能性,但如果城裡的人真打算武力抵抗,昨晚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了。既然已經亂了陣腳,就很難再凝聚人心了。世子,之後誰出面與我們接觸,誰就是昨晚城裡這場大亂的贏家。”
李凒雖然覺得王湯姆說得有幾分道理,但又不敢太過樂觀,要是海漢真的不費一兵一卒便讓城裡的亂黨開城投降,那這番作亂的目的和意義又是什麼?
王湯姆擡手看了看時間,便下令道:“送封信進城,再過一個時辰,如果還不開門投降,我們就動手了!”
當下便有一騎從據點奔出,到了城下拉弓朝城頭上射出一箭,這箭沒有箭頭,只綁了一封書信在箭桿上。城頭上的守軍接到之後,自然會送去給能拍板的人。
“世子還沒吃早飯吧?坐下一起吃點,邊吃邊等。”錢天敦做個手勢,示意自己的勤務兵將早飯送上來。
李凒見他們都很輕鬆的樣子,情緒也總算是稍稍放鬆了少許,笑了笑坐下來與他們共進早餐。
一個時辰並不算很長的時間,但對李凒來說卻着實有些難熬,他希望城裡的亂黨能開門投降,以免戰火波及漢城。但在此同時他又不想看到那些膽大包天的亂黨卻在海漢人面前表現得畏畏縮縮,這漢城的守軍和王宮禁衛軍都是本國的軍中精銳,如果不作抵抗就直接降了,那也太軟弱了一些。
眼見時間將近,崇禮門這邊卻依然沒有見到動靜,錢天敦便傳令下去,讓幾門已經瞄準城門的火炮裝填彈藥,後續的步兵部隊進入戰鬥狀態,接到命令之後便立刻開始攻城。
李凒正待勸說幾句,看看能不能讓錢天敦再寬限一點時間,便有士兵來報,說崇禮門開了。
“這就開了?”王湯姆笑了笑,丟給李凒一個眼神,意思是你看我沒說錯吧。
李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心道還真就這麼投降了不成?
不過城門打開之後,出來的卻並非投降的文武百官,而是一人一馬,直奔據點而來,看樣子也是來送信的。
在經過檢查之後,這名信使被帶到王湯姆等人身前,呈上了一封信箋。
金尚憲在其脅迫之下虛與委蛇,與亂黨慢慢周旋,伺機營救國王等人。但因爲時間拖得太久,亂黨已經失去了耐心,加之海漢軍也到了漢城,便準備要動手屠城,將此事嫁禍給不與其合作的朝廷官員。
由此雙方在昨晚展開了搏殺,至天明方纔平息,不過城內尚有亂黨殘餘活動,目前正在進行抓捕,所以金尚憲建議海漢軍遲一天再進城,以策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