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但今天這招似乎不靈。徹底不知道她在講哪道題的賀新涼站起來抓住輔導書一陣亂翻。

等待半天意識到得意門生也偶爾有走神狀況的女老師溫柔體貼地說道:“不要分心啊。先坐下吧。季霄,你有什麼想法?”

同桌的男生站起來順利解決問題的同時,女生按下發送鍵:“什麼靡非斯特?”

賀新涼回短信的速度絲毫沒有受老師影響:“小朋友,要多讀書拓寬知識面啊~”雖然沒有半點惡意,但卻讓女生臉紅起來。

其實,那種假設根本就不可能成立吧。

賀新涼本身就是和夕夜一樣的優秀人才,哪會有什麼努力而達不到的境界?

根本就和平庸的自己不是一類人,問了也是白問。

[四]

數學課後是兩節連堂法語課。

“昨天我被英語教研組拉去幫忙批改你們的期中考卷,”第一節課還差五分鐘下課時,老師闔上教案開始跟大家聊天,“你們聽力最後一題是不是有個空填dance?”

學生們稍作回憶就立刻相繼點頭。

“我批的那本考卷裡有好幾張寫成d-a-n-s-e。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們班人的卷子。我那個心痛啊。只好給你們叉叉,其實我知道你們是對的呀,只不過那是法語不是英語咯。”

努力回憶起當時自己寫的是dance還是danse的衆人很快呈現出了豐富多彩的表情變化。

“啊啊啊啊,我寫s了。”

“哦耶,我沒寫錯。”

“你沒寫錯麼?看你兩隻眼睛距離那麼遠就知道你肯定寫錯了,別硬撐。”

“你少打擊我。”

……

老師笑眯眯地用一句“以後可別把英語和法語搞混了”壓住下課鈴結束課程。再擡起頭時叫住混亂中心的顏澤:“班長你來一下。”

“明天會有法國兄弟學校的交流生到達,需要我們班接待。你趁現在統計一下有多少同學願意在雙休日帶一個法國學生回家。主要是讓他們體驗一下中國家庭的生活,如果可以就帶他們去著名景點觀光。”

女生點頭的同時提出疑問:“B班也一樣統計麼?”

“當然啦。”

法語課,全班四十七個同學按學號單雙分爲了AB兩個班級。這周輪到A班在中央大樓五層法語教室上中國老師的課,而B班留在原班級上外教的課,下週再換過來。

猶豫着是否下樓去統計的顏澤很快被賀新涼拉住:“我幫你下去統計。你胃不舒服腿又沒好。”

“嗯。”

“多謝”二字卡在喉嚨裡沒出來。不必那麼客氣。

顏澤遞上的名單和賀新涼遞上的名單擺在老師面前。

“A班,7個人。B班,1、2、3……9個人。那麼就一共是16個人。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們啦。”

女生轉過身準備回自己座位,卻又突然停住回過頭,再看一眼老師手裡的B班名單:“老師,是不是一家只能接待一個法國學生?”

“是啊,有什麼問題麼?”老師從名單上擡起頭來。

“那……總共只能接待15人。”

“唉?”

女生下意識地咬了咬嘴脣:“我和B班的顧夕夜,是一家。”

[五]

你往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出的距離那麼漫長。

漫長得似乎已經回不去了。

中間的廣袤地帶,時光在黑暗中交錯成荒蕪的墳場。

可是,卻總有那樣看不見摸不着的纖細絲線維繫着你和她的關聯。

在同一片屋檐下,呼吸同樣質感的空氣,共同享有的東西多得連自己都數不全。

不是相愛的姐妹,卻是一直以陪襯者和被陪襯者身份相伴的“親如姐妹”。

是一家人。

回顧製造胃痛的那頓午飯,和平時並沒有任何不同。

顏澤接過窗口裡遞出來的自己點的飯菜,收回放在打卡器上的飯卡,聽見排在身後的夕夜一如既往的聲音:“和她一樣。”

窗口裡遞出同樣的飯菜。

顏澤拿了兩雙筷子後四下張望一遍,用下巴示意靠近食堂側門的兩個空位:“坐那邊吧。”

不知不覺中,她對你的依賴竟累積到這般程度。

傍晚的夕陽從窗外直接落入皮膚的毛孔,照進流淌的溫熱血液,灰色的陰暗因子被衝散大半。一直緊繃的神經突然鬆下來,鼻子有點發酸。

--我和B班的顧夕夜,是一家。

即使憎惡也無法割斷的聯繫。

--和她一樣。

[六]

雖然最後登記的名單上留下的是顏澤的名字,但實質上的接待者是夕夜。

顏澤的法語水平還不足以使她能順利聽懂夕夜和Nathalie的對話。一頭霧水的顏澤此刻才萬分後悔沒有像夕夜一樣去上法語補習班。

其實產生嫉妒心並不代表顏澤的本質有多壞,實在是有太多原本屬於顏澤的東西最終的實際所有者變成了夕夜。

像任何一個家境殷實的中產家庭的獨生子女一樣,顏澤從小擁有的太多,從沒考慮過哪樣值得珍惜。在夕夜初二來到這個家之前,顏澤的鋼琴完全就是一座閒置的木頭。

父母採取寬鬆式教育,並沒有要求女兒去考級,不希望她有壓力。於是十幾年來會彈的曲子始終沒超過十首,到最後母親居然被鄰居善意地提了意見:“小澤不要總彈那兩首呀,雖然不是噪音,但也會聽膩的咯。”

而如今,母親在被意外表揚“小澤最近水平進步好大啊,真不簡單”時也只能更爲尷尬地笑笑。

“我生你的時候雖然條件不大好,但也保證了每天吃四個水煮蛋。”潛臺詞是明明營養跟上了可爲什麼你總在智力上比別人差一點。母親對親生女兒近半年的法語學習成果頗不滿意。

“就因爲你吃多蛋白質,我才變成‘蛋白質’女生的。”顏澤扒進一口飯,悶聲反駁道。

Nathalie的中文水平也不敢恭維,看看顏澤又看看女主人,推了推身邊的夕夜問了好長一串問題。夕夜聽着逐漸笑起來,嘰裡咕嚕解釋半天,再轉頭對顏澤說:“她看你們倆的表情以爲你們爲她的到來吵起架了。”

顏澤立刻對Nathalie擺出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怎麼會呢?我們歡迎你還來不及。”

夕夜只好又轉過去對Nathalie傳達歡迎辭。

開了這個先河,接下去的局面就變成了夕夜的口譯練習。

整頓中飯以母親的小聲嘆息告終:“你說你,學得同樣久連人家夕夜一半都不如。說完笨豬傻驢就沒詞了。”

顏澤一言不發離席進了房間。

長期受到這種壓抑,日積月累最後肯定會被實體化的怨念直接壓死。

好在顏澤有自我排解的方法,所以健康地生存至今。

顏澤開啓電腦連上寬帶。登陸學校論壇,找到灌水版區,從主題爲“顧夕夜是個賤貨”的帖子開始看,津津有味、自得其樂。

夕夜太優秀,嫉妒者絕不止顏澤一個。

每次看完那些anti帖,心情就奇蹟般地好起來。最喜歡的帖子並不是通篇對女生低俗的辱罵,而是像“顧夕夜的100大罪狀”這類列舉帖,從一到百,她惹惱其他人的行爲一條一條與惹惱顏澤的吻合起來。顏澤找到了同盟。

但是顏澤從來不會發帖加入這個同盟。她對IP地址這類玄秘的互聯網要素不夠信任,總擔心它會暴露自己的行蹤與身份。事實也的確如此,即使隱身,論壇管理員也能查出來。

至今還能夠對她笑,能夠和她聊天,能夠與她形影不離扮演閨蜜,能夠不對她採取迫害性的實際行動,只在被逼急了的情況下才稍作反擊……依靠的全是這種方法。

僅僅潛水看看,心情就撥雲見日了。

[七]

週日按計劃帶Nathalie去知名景點閒逛,顏澤順便在南京路買了一件新衣服,直接穿在身上,舊的那件被夕夜拎在手裡。

“下面去哪裡?”

顏澤抓抓腦袋:“去豫園吧。有吃有玩,中國風又比較濃。”

是個很合理的提議。夕夜也贊成。

顏澤還是上小學的時候去過豫園,當時家還在浦西,當時的南翔小籠對小學生還頗有吸引力。搬家後對這塊“民族風”的牌逐漸失去興趣,太過明目張膽地運用瓷器、玉器、手作刺繡這些元素就好像翻家譜出來跟人炫耀“我是XXX第一百零八代孫”,並且隨即掏出某物件:“這是我家傳家寶,XX元賣給你”,同樣拙劣。

但卻很能討得外國友人歡心,儘管花五六百買到進價五六十的民族商品的總是他們。

就在顏澤捉摸着午餐是該去法式餐廳還是中餐廳吃的時候,身後突然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英語版本的:“你想去中餐廳吃飯麼?”

女生迅速回頭,果然!上海真的沒什麼地方值得觀光:“新涼,你接待的是法國人不是美國人好吧?一點導遊的職業精神都沒有。”

背對這邊的男生轉過身,隨即露出欣喜的神色:“呀,又碰到一對。”

“什麼?”顏澤懵了。

男生得意地用拇指指指店鋪裡面:“雖然事先沒有約過,但全都巧遇了。”

女生伸頭往裡看。比一般人鬧騰兩倍的年輕羣體可不就是自己班上的接待者和法國來的被接待者麼?裡面的同學也發現了顏澤,發出一陣驚呼涌了出來。

“好像是齊了吧。”顏澤點點腦袋,三十一個,“要不,我們在這裡照張合照?”說着把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取下來。